许术沉默了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的沉默并非因为不愿意,而是因为悲痛,多年前的预言竟无可避免地一一应验,先是云澈原形毕露,然后是云洵,竟真的死于兄弟之手。
许术觉得仿佛有一只巨手,在冥冥中操纵着这一切,他虽然想过极力避免,但事情还是无可转圜地朝前发展着,他看不到尽头,却已猜到尽头定然是一片黑暗。
云渊换了一身素色衣衫,他对云洵的印象仍停留在墟泠酒坊里,那个一掷千金的偏偏浊世公子,如今却只冷冷清清地躺在棺木里,他是否会觉得寂寞?
云渊和许术来到彦王府时,云洵已经入土为安,只有门前的白幡,白色灯笼,彦王府下人们的素服,仍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府中的主人已经离世。
云洵尚未娶妻,虽然混惯风月场,府中却连半个姬妾也没有,唯一像是女主人的人只有一位,云渊见到她时,竟不忍心去看她。
顾书洛的目光都仿佛有些呆滞,云渊和许术走进府中时,她虽然在二门后的厅中迎接了他们,却仿佛连看也懒得看他们一眼,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面上未施粉黛,神情萧索,又添了几分憔悴。
云渊也不忍,“书洛……”
顾书洛并无名分,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话,还未开口,便已哽咽,她忍着眼泪,索性没有说话。
“抱歉。”
此刻他能说的似乎只有抱歉这两个字,虽然云洵的死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亏欠了她。
顾书洛凄楚地笑了笑,“生死有命,此事本也与云帅无关,云帅又何必觉得抱歉?”
她空洞的眼神仍没有看云渊一眼,说话的语气却像是已死的人。
他从未想过顾书洛对云洵的情景有如此深,不由得想到自己,倘若计繁出了什么事,自己的表现恐怕还比不上顾书洛,一死了之固然痛快,可留下的未亡人在剩下的日子里又该如何自处?
云渊于心不忍,顾书洛仍没有看他,从前在墟泠酒坊,他受叶虚鸿之托照顾她,如今她开口,分明已形同陌路。
他当然记得顾书洛诱他去叶城,也记着她传信云卫军搬救兵,他知道顾书洛在恩与情之间曾挣扎痛苦,他看得出,却无法感同身受。
云洵已然死了,他又能说什么?是该安慰她一句“节哀顺变”吗?然而他明知顾书洛根本不可能节哀。
他当然理解云洵为何不将她接入彦王府,正如他从前身陷清城乱局时,也绝不敢想自己与计繁的将来,如今他本可以放下一切,却又生变数,覃博的那句谶语却成了横亘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他的思绪再转回来时,顾书洛已朝他们施了一礼,转入内堂,只留下他和许术二人仍现在灵堂前。
云洵已经下葬,灵堂却未撤去,像是专门为了等他来祭拜。
许术看淡了人世的脸上也现出几许悲戚之色,二人立在灵堂中,一时都沉默无言。
似乎过了很久,云渊听到一阵似有似无的琴声从彦王府后院传来,他不必仔细辨认便知道这琴声出自顾书洛手下。
“从前六弟总想将书洛接回府中为他一人抚琴,书洛总未答应,如今琴音在耳,他却再也听不到。”
云渊像是说给许术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缓缓转过身,缓缓地开始往外走。
许术跟在他身旁,像是被府中悲凉的气氛感染了,也不由得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许术忍住了问的冲动,这些事其实已与他无关,便只无限怅惘地问道:“从前我也想不明白,她为何从不答应?”
云渊摇头,“她是罪臣之后,加之流落风尘,若果真与六弟有了私情,岂非为六弟招罪?她的顾虑……六弟虽从未当面提起,私下想必也曾埋怨,恐怕至死……”
他说到这几个字,微微顿了一下,“也不解书洛的一番苦心了。”
他们还未走出院门,似泣如诉的琴声戛然而止,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书洛姑娘……”
云渊闻言一愣,看了许术一眼,突然转身快步朝后院跑去,闪过几条惊慌失措的人影,在云洵的书房前突然停步,门前有一个侍女慌慌张张跑出来,泪流满面,失措地不知道该找谁,见了云渊,像是见到救星一般,冲到他面前就跪倒在地上。
“云帅……救……救救书洛姑娘……”
她早已泣不成声,云渊却不必问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虽是书房,却并没有正经摆几本书,琴却有不止一把,还有几支箫管,一支横笛。
顾书洛就坐在一方琴案前,案上琴弦已断,顾书洛伏在琴案上,一丝轻微的血腥味弥散在书房沉闷的空气里,渐渐转为浓烈。
云渊征战沙场多年,杀人无数,见过比这远为血腥的场面,却从未有过如此的震动,他几乎要忍不住失声痛哭,并非为了伏在琴案上的顾书洛,而是为了已经死去多时的云洵。
天下有人能如此待他,他为何急于求死?就算是为了眼前的人,云洵至少也不该在除夕夜决然饮下那杯毒酒,无论他遇到了什么事,云治仍是他的三哥,他为何不找云治商量?
云渊只觉得很对不起顾书洛,他突然发现,与西蜀皇室有牵连的人,最终的下场似乎都十分凄凉,顾书洛是如此,云绪后宫中的诸人,上至皇后,下至岑贵人,都带着无限憾恨死去,接下来会轮到谁?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计繁,计繁不也因为他几次差点死了么?
云渊感到一只沉稳的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回头看时,正是许术,他波澜不惊的目光中竟也泛着一丝泪光,这至少说明了,许术尽管表面上与此间人事已无涉,却绝非无情的人。
“书洛姑娘必得见到云帅才肯离去,想必这偌大的彦王府交给别人来处置她并不放心。”
许术一句话提醒了云渊,回头看时,原先围在书房门前的数人皆已散去,只有刚才那位惊慌失措的婢女仍站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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