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棺是件大事,詹秀英选了个良辰吉日,但他们没有青天白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刨坟,而是选择晚上,屏退所有人,偷偷摸摸地将秦霜的棺椁起出来。
看着棺椁,萧遥心口噗通直跳,她辛苦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别怕,尽管画。”秦翊的手温柔地抚上她的头顶。
墓穴旁已经搭好帷帐,尸骨从棺椁里由秦坚和秦翊亲自取出,抬到帷帐里,詹秀英看着爱女的骸骨,强压住内心的悲伤,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萧遥道:“阿娘信你,画吧。”
萧遥鼓了鼓胆气,先查看骸骨。当年阿姊的闺房被烧成一片废墟,骸骨过火严重,又经过这么多年的洗礼,这具骸骨碎裂不堪。
萧遥生怕有什么错漏,用了近两个时辰才将骸骨拼接完整。看萧遥如此熟练又仔细地拼接骸骨,詹秀英心中思绪万千,别人家的女儿十六七岁在做什么?舞文弄墨,吟诗作赋。而她的女儿在做什么?竟然在捣鼓尸骸。
这就是她这六年来的生活?
詹秀英一阵心酸难忍,眼眶微微泛湿,秦坚的大手默默伸过来抚上爱妻的背脊,用眼神告诉她:有这样的女儿,你该骄傲。
骸骨拼好,那边笔墨纸砚业已备就,萧遥看了父母兄长一眼,仨人皆向她点点头,她这才长吸一口气,提笔晕墨。墨点落下那一刻,詹秀英跟着紧张起来。
如果这副画像里的人不是秦霜,那么,他们的大女儿就该还活着,也可以替萧遥洗脱这么多年的罪名。但如果是……
她竟突然无法承受这种后果,她承受不了,萧遥更承受不了。
詹秀英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秦坚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大手里,轻轻安抚着,试图缓解爱妻的紧张情绪。
萧遥也很紧张,这些年她画过很多骸骨,从没有担心害怕或者紧张惶恐,但这次,她感觉自己心绪很不安宁。以前她可以信誓旦旦地说,她亲眼瞧见阿姊跟人私奔了,这墓中人绝对不可能是阿姊。但现在,不知道怎地,她突然就没那么自信了,生怕画错一笔,无法还原真相。
当脸部轮廓出来时,她还下意识地又长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始画眉眼。这对眉眼她画得很仔细,是不是本人,从眼睛就能瞧出个大概。
可当这双眉眼画成时,她的冷汗扑簌簌地落下来,一直陪在边上帮她磨墨的秦翊眉头也蹙了起来,再接着画鼻子时,秦翊清楚感觉到萧遥提笔的右手在颤抖,为了控制这种颤抖,萧遥甚至用左手捏住了右手手腕。
詹秀英看得心口一凉,想起身过去看个究竟,却突然丧失了勇气,秦坚小声安抚道:“人有相似。”
这话也像在鼓励萧遥,萧遥猛吸了两口气,阿爹说得对,就算脸型像,眼睛像那也不能说明就一定是本人。
她压制住心头的恐慌继续作画,然而天不随人愿,五官出来时,几乎与他们记忆中的秦霜一模一样。
萧遥整个人都僵住了,拿着笔无法动弹,怎、怎么会这样?
詹秀英顾不得自己的伤痛,赶紧安抚道:“你阿姊左眼角下有颗痣,她没有!”
皮肤上的痣又怎么可能从骸骨上看得出来,詹秀英很快就发现自己慌乱中找出的理由太拙劣,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秦坚将妻子揽入怀中,对萧遥道:“人有相似,长得像未必就是本人。”
是有这种可能性,但是对此刻的萧遥而言,这样的安慰,太过苍白无力。多年的坚持似乎都在此刻轰然坍塌。
秦翊也将萧遥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脊:“阿爹说得对,你太累了,先回去睡一觉好?”
萧遥的脸色很苍白,但却也很平静,平静得吓人。
“我没事。”这语气听起来似乎很镇定,完全没被这个结果影响到。
回镇国公府的路上,谁都没再提起过这件事,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甚至回到家中,该洗漱洗漱,洗漱完躺床上睡觉。
詹秀英很是不放心,直到看到萧遥躺进被窝才安心地回屋。
躺在床上,萧遥木讷地盯着帷帐,脑海中回荡的全是阿姊的骸骨,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睡着了,梦到当年的事,阿姊闺房的火势很大,父亲亲自披了湿被子冲进去将人抱出来。
看到阿姊被烧得焦黑的尸体时,母亲崩溃了。她身上的力气也像是被人给抽干了,一直摇着头说:“不可能,不可能,阿姊跟人私奔了,怎么会还在房里……”
所有人的目光陡然投射过来,连一向温和的阿兄也试探抱起她,说:“阿姝累了,睡一觉,一切都过去了……”
可她不,当年年少无知,她坚持说道:“阿姊没有死,她跟人私奔了!阿爹阿娘,你们信我!”
悲痛欲绝的阿娘冲过来,一耳光抽在她脸上,阿爹赶紧拉住阿娘,阿兄也立刻将她护在身后。阿娘声嘶力竭:“她如此顽劣,做下这种事,都是你们惯的!”
萧遥当时就懵了,捂着脸,连哭都忘记了,只看到火光映照下阿娘的脸,狰狞、绝望甚至还后悔着什么。阿兄抱起她回屋,一个劲儿地在她耳边安抚:“阿兄信你,别怕。”
然而,另外的声音她却听得更清楚,那是阿爹劝阻阿娘的声音:“……你知道她犯病了,她哪里控制得住自己?”
那之后的很长时间,仆人对她都是避之犹恐不及的,她知道他们在怀疑什么,好几次她跪到阿娘房门口,阿娘都不见她。
“知道吧,咱们家二姑娘脑子不好,许是白日跟大姑娘吵了架,晚上梦游起来将大姑娘烧死了,人都死了还要污人名节……”
萧遥猛地睁开眼,起身,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出了房间。
詹秀英一宿没敢睡,看到天色将明,亲自下厨做饭,阿姝喜欢她亲手熬的米粥,之前一直伤着,她都没机会做给她吃一口。端着香喷喷热腾腾的米粥敲开萧遥的房门,房间里静悄悄的,许是昨晚累着了,小家伙还在睡觉。
詹秀英将米粥放在外面食案上,挽起帘幔,温柔地道了一声:“阿姝,起来吃饭……”
一句话未完,卡在喉咙上,詹秀英的动作像是被定格,挽帘幔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睛直直地看向空荡荡的床榻。她的阿姝,再次不见了……
清晨,季斐正睡得迷糊,陡然感到一股诡异的视线,睁眼,便见得一披头散发的女子,蹲在他床边,衣服上沾染着新鲜的泥土痕迹,头发上还挂着蛛丝,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双眼睛空洞无神,正直溜溜地注视着他。
季斐心肝儿一颤,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萧遥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问他:“你信我么?”
季斐被问得一头雾水,脑中迅速旋转,心中突然闪过一念:秦姝有梦游之症竟然是真的!
“我没杀她。”
萧遥的小脸变得纠结起来:“但是,也许,她跟人私奔,是我为自己开脱罪名的暗示也说不一定。”
“她死了,现在安安稳稳地躺在泥土里,哪儿都没去。”空洞的眼眶泛出泪花。
季斐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将人从地上扶起,按坐在他的睡榻上,道:“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
萧遥乖乖地倒在他床榻上,闭上眼睛,真的睡了过去。季斐看了一眼自己的被子,狠了狠心,拉起被子给她盖上,披衣出门,招来侍从,满脸不悦:“等她醒了,把她用过的东西全扔了。”
秦翊下了早朝亲自往画古楼走了一趟,萧遥还在睡觉,他没有打扰,径直回国公府回禀母亲。詹秀英静静地喝着茶,早饭午饭一点没吃下去,满脸憔悴,好半晌才幽幽叹息一声:“让她先待在画古楼吧,至少,现在我知道她人在哪里。”
秦翊想安慰几句,詹秀英避眼,摆摆手,叫他退下。
季斐发现,萧遥回了几天镇国公府,再回来画古楼,整个人都蔫了。这几日神情恹恹,茶饭不思,他都开始怀念以前那个精明缺德的小狐狸了。
李时来看萧遥,顺道将破案的赏金给她带来,头一回,小狐狸视金钱如粪土,瞧都没瞧一眼。李时回头问季斐:“这是怎么了?”
季斐摸腮:“许是缺德事干多了,终于遭报应了。”
萧遥听得这话,眼珠子动了动,却连翻白眼的精力都没有,蔫啦吧唧地往榻上一歪,躺尸去了。
这话也能忍?
李时上前,用手背试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没病啊。”
萧遥想起李时画的那张门神图,一把打开他的手,质问道:“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瘟神?”
什么他的厄运体质都是因为被她啃了一口,你自个倒霉还能赖我头上?这到底有没有天理啊!
李时感觉自己遭了萧遥深深的嫌恶,但萧遥这小媳妇儿受了委屈的小模样,反而让他看得新奇。用手指戳了戳萧遥的脸蛋子,笑道:“起来吧,带你去春风得意楼吃酒。”
萧遥眯眼:“不用我掏钱?”
李时端稳俊脸:“不用。”
萧遥坐起身,戒备地看着他:“先说目的。”李时这么抠门的主儿会这么大方请她去吃酒?
李时也不隐瞒:“你忘记了,樱花骸骨案我们并没有破。”
萧遥悚然一惊,是的,她差点忘记了,虽然徐乔和张琼华的死因找到了,但作为她们的被模仿者,沈宛是因何而死可并没有查到端倪。
“沈宛的死跟春风得意楼有关?”
“现在还说不清,只是查到沈宛在死前常去那边。”
沈宛死前常去?不,准确说,以前沈宛经常邀阿姊一起去。她那时尚小,也跟着阿姊去过几回。而她记忆中,与阿姊私奔的那个男人,也是那里的常客……
萧遥突然精神抖擞:“走。”
季斐叹道:“终于舍得起床了,不错不错。”
出门时,李时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忽地看向听雨轩的大门,左右端详半晌。
已经冲出几步的萧遥回头看来,也看了一眼自个的门,问:“怎么了?”
李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画,手法熟练地贴门上:“我总觉得这门上少了什么,原来是缺一个门神。难怪你如此萎靡不振?幸好我多画了几张随身携带……”
画中门神浓眉小眼,方口阔鼻,五短三粗,猥琐至极,俨然正是传说中的秦二姑娘。
这种画你还多画几张随身携带,敢情你就是见不得人家门上不贴我的画像是吧?
萧遥一个手滑,一把豆子撒在李时脚下。
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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