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垣宁一个人在包间里呆了很久,已经喝掉两壶柘浆。
还重新理了头发,换成一种将离觉得有些怪怪的造型,好像上次在骑猎那天见过。
他朝对面递去一片檀木做的菜单,上面工整地列出菜名,是二楼客人的特殊待遇。
“看看想吃什么?我请。”
小姑娘的嘴角掩不住地上扬,乖巧地接过菜单,笑起来的模样很讨喜。
她并不关心有什么菜色,目光在菜单的最上沿游走着。
视线越过那里,可以看到九原君腰间的玉璧。
一枚凤纹璧,凤眼的位置一点朱红。
是那人的吧?
心里顿生一丝醋意,再趁着那公子偏头跟伙计说话的空挡,偷偷向他脸上瞄去一眼。
“不好意思,珍馐上午就卖光了,被好些夫人给订走的,你若是想吃,也可以提前订,到时派人送去贵府。
“北方的稌米本就是稀罕物,现下剩的不多了,这一袋用完就只能等到明年蜀郡收稻时再进些。”
将离说着朝她看来,跟看魏秋子是一个表情。
可新垣宁却觉得这眼神是只属于自己的,快要把她心底给灼穿。
她告诉自己不要害羞,不要脸红,不然就没法跟九原君说话了。
很快恢复了落落大方的神采,浅浅笑着:
“那就不麻烦公子了,有柘浆就好,请这位小哥去休息吧。”
那伙计“唯”了一声便要退出去。
“阿让。”
将离偏头喊住他:“在旁侍候着,为姑娘斟浆。”
阿让又“唯”了一声过来案边跪坐下来。
新垣宁心中一阵失落,差点就可以跟九原君独处一室了。
入了冬,二楼包间里的客榻都铺上厚厚的羊毛垫,再点上炭火,暖和得让人昏昏欲睡。
两人无话,阿让也低头在旁候命。
将离憋住一个哈欠,有些想走,一会儿还要去郑宅报到。
但这姑娘磨磨蹭蹭小口抿着柘浆,也不好留她一人在这。
随口问道:“你家哥哥现在学室么?”
新垣宁轻点一下头:“在的,一会儿就要下学了。”
“你跟你哥很熟么?呃,我的意思是,平时聊天多吗?”
“公子别看我哥哥一本正经的样子像个老学究,其实是个很温暖的人,他对宁儿很好,与宁儿时常聊天,有功课上的,也有生活上的。”
“这个学室平时都教什么?”
“公子……竟是不知的?”
将离叹了口气:“考考你。”
新垣宁以为他真是要考考自己,很快来了表现欲。
把从哥哥那儿听来的关于学室的一切,娓娓尽数说给将离听……
天秦学室为官办,不像南楚的儒家私学或彭泽学宫。
这就是个公务员培训学校。
学室的学生叫作“弟子”,入学后都要将户籍变更为弟子籍,整个学习期间都可以免服役。
而这个“弟子”的人选,一般是由乡级的三老从学塾学子中推举。
如果说九原城这个“县”,是现代的市,那“乡”就类似于区,“亭”是街道,“里”就是社区。
三老掌乡里教化,就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至少得五十岁,在民间受人尊崇。
这样的人选出来的年轻人,自然顺理成章可以入得学室学习。
学室毕业,就可以接受分配,拿着铁打的硬学历,直接进入政府机构任职。
有的人为了逃避徭役戍役而冒充弟子,或是延迟毕业。
那样就罚得更狠些,会把他抓来剃光胡子和鬓角,紧接着就发去长城当斥候。
县尉、县令也要连带追责,上一任县尉就是因为包庇了亲戚家的孩子冒充弟子,而被免职。
学室的老师也叫作“令史”。
但与周齐邯那种执行讯狱的县府令史不是一种,老师是学室令史。
平日里是要完成教学指标的,如果弟子完不成学业或是达不到某种成绩,令史就会受罚。
可能是罚一面盾,或者两副甲。
都是些普通的经济惩罚,谁还没带过几个实在愚钝不堪的学生呢。
这些学生也就被开除了,不过令史不能开,老师本就是重要的人才资源。
学室又分文班和武班,就跟现代分文理差不多。
先把学生们集中起来上统一上基础课,语文和数学。
语文就是认字、看书。
蒙学课本收录了李斯的《仓颉篇》和胡毋敬的《博学篇》。
在原来那个世界,还有赵高的《爰历篇》。
而这个战国没有赵高,这一篇也被归到了李斯名下。
按照里面的内容学小篆,先练他几百根习字简,再抄上几百遍的人名。
人名很重要,工作中要接触很多人,户籍、收租、征发、录供,各种奇奇怪怪的人名都要认识。
之后就进阶看教材,《语书》和《为吏之道》,进行思想品德和职业道德教育。
数学看《数书》。
里面都是应用题,代入的也都是粮食数量。
基础学两年,能通过考试的就分班。
通不过的留级再学,再学不过就开除。
文班多为官家子弟。
他们本就有一定的家庭条件和文化基础,在分班考试中成绩靠前。
然后开始专门学法,通过《封诊式》阅读大量的案例,熟悉司法程序。
学习司法文书和书写格式,像先前周齐邯写的爰书那样。
这些东西再学两年,通过仲春考校,按照成绩就可以分配工作了。
最低从刀笔吏开始,只要资质佳,肯下工夫,再得到些机遇,一般都是仕途光明。
各个学室也常以出了多少被调去内史的弟子为荣,能进到九卿下属的就更厉害。
会把他们的名字和现有职务挂在“荣誉墙”上,激励其他人。
比如魏家的老大,魏孟文,一路进了御史府,任治书侍御史,位在御史中丞之下,算是九原学室近几年来最闪耀的一个。
而武班大部分都是农家子弟。
成绩靠后,出来一般作武吏。
学习基本的骑马、驾车和使用武器。
毕业后成为县尉、游徼、亭长或求盗,巡察地方,缉捕盗贼。
当然也有成绩好的农家子弟,在分班考试中一举超过官家子,拿到当年的头名。
郡丞文衍和县府令史周齐邯就是两个例子。
家里种了几辈子的田,终于培养出了官吏。
而像魏仲武这样主动要求去武班的也有,天秦男儿多尚武。
那些游侠剑客若不是被三老鄙视,倒也能获得一个进学室的机会。
武班出来可以主动去军队投名,或郡或县,通过考核,表现出色的直接就能获得职务。
文衍家的长子文绍,司马成烈,还有武舟,都是武班毕业后从军。
天秦男丁十七岁傅籍,就是在官府备案。
一旦发生战争,会立即从这些人里面征发士伍。
一般情况下,男丁服役两年,一年作为戍边的正卒,一年留守本人所在的郡或县做戍卒,之后再做一个月的更卒。
中夏近六十年无战,凡有报国情怀的尚武男儿,其实多少都是抢着去戍边的。
在长城上北望,天天盼着斥候带消息回来,一说匈奴人来了,全军振奋。
与其说他们是振奋,不如说是亢奋,摩拳擦掌,亮剑擦弩。
结果匈奴人还没跑进视野里,斥候又来报,说匈奴人转向了,不来了。
大家伙儿同时叹气的声音竟是那样的整齐。
“你知道的还挺多。”
新垣宁低头浅笑一下:“都是哥哥说的。”
“你哥哥明年仲春开考?”
“是。”
“他的目标是进军咸阳吧?我听说你家有人也在那边,好像是九卿下属?”
她点点头:“外翁任宗正丞。”
“宗正……是桃君么?”
“是的。”
桃君公子绎,将离的远方从堂叔,管着整个天秦宗室的户口本。
宗正位列九卿,她外翁当的宗正丞为其副职,算是很高的官职,可以上殿的那种。
“好了。”
将离挪身下榻,边道:“今天说得够多的,我还有事必须走了,你也早点回家吧,我可以送你一段。”
新垣宁文静地点头,心要跳出嗓子眼。
暗自窃喜:可以与九原君同车了。
……
当九原君想送谁一段的时候,就只是把自己的马车借给那人。
而他则是骑马带着护卫,往既定的路线上奔了。
除非那人是云娘。
这个新垣宁小姑娘,还沉浸在方才那段与九原君的侃侃而谈中。
她觉得自己表现很不错,那公子也频频点头,面露赞许。
其实就她一人在侃,将离只是凝眉听着,偶尔点两下头表示自己在听。
他在消化信息,极其重要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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