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
九原城北郊,行辕。
“九原君把你们赶出来的?”赵无风问。
“是、是的。”
四个婆子跪作一团挤在一起,抖抖霍霍,不敢抬头,就像质问自己的人是个什么吃人的怪物,
“没用的东西,”赵无风撇撇嘴,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唯、唯。”
婆子们滚下去后,夜尘从门外进来。
这回不再扮作寺人模样,而是穿着皮甲,装成一名士伍。
一名刚从北境长城根下回来的士伍。
“首座。”他跪在案前行了一个拜礼。
赵无风看也不看他一眼,翻动一下手里的书简,拖着声音,问道:“如何了?”
夜尘从背后解下一个细长的布包,里面是柄长剑,剑柄裹了黑布条。
他一圈一圈将布绕开,露出里面的檀木剑柄,柄底一枚圆形雀鹰纹。
“午阳之剑已取回,请首座过目。”夜尘毕恭毕敬,双手呈上。
赵无风一动不动定格了几秒,“唰”地收起书简,看着剑柄长叹一声:“于何处寻到?”
“回首座的话,于封文川在总营中的寝室内,木榻暗格之中。”
“他的尸首呢?”
“夜尘已从乱葬坑里找出,另行独葬,无人发现,请首座放心。”
午阳是赵无风收的第一个弟子,作为首徒、牵机阁的四大门徒之首,从没令他失望过。
将他派去总营,给烽燧守兵下药,引得匈奴破境,再伪装成护军封文川,探听帐中决策,如今却行迹败露,落得一个乱葬其身的下场,还得让同门去替他收尸。
纵使赵无风再痛惜,也不会表现出来,更不会说些什么。
任务出现纰漏,后果自行承担。
多半情况下是因为技不如人而被杀,一旦被人抓获关押,则必须尽快找机会自裁,就像午阳那样。
更不会有人去替他们报仇,夜尘为他收尸已是格外开恩。
如果背叛,组织会穷尽所能去追捕叛徒,把人捉回来剁手剁脚剁成人彘,然后丢进剑炉祭剑。
这是每一个牵机阁刺客必须要清楚的事情,也从没有人敢背叛。
夜尘接着又向赵无风转达了在总营中打探到的消息,关于午阳是怎样暴露,又是怎样被抓,以及最后咬人求死的经过。
“又是九原君?”
“是,据说是因为白将军察觉到军中有异,连夜喊来九原君调查此事,他中途还带领骑兵突破匈奴伏击,斩杀二百余人。
“之后又去了烽燧和白固县,发现一具没有脸皮的尸首,回来之后便设计诱捕午阳。”
“他用了多长时间?”
夜尘想了想,说:“不到一日。”
赵无风凝眉思忖,觉得此人实在难测,好像永远拎不清他到底几斤几两,也永远试探不到他的底。
若说他在冬狩上可圈可点的表现和拖延赐婚命书是小聪明、小把戏,那经过此次北境之变来看,却是可堪大用。
与他相比,咸阳那个坐在王位上的嬴延胜,实在不值一提,怪不得太后对他如此忌惮。
而先帝看似对长子将离不冷不热、不近不远,就是以免自己对他表现得亲近而遭人妒恨。
看来先帝赐他封君之名,下遗诏让他就封,应该不是排挤他,而是要保护他,让他远离太后、远离朝堂旋涡。
旁人不知,太后岂能不知?先帝对她冷漠,都是因为这庶子那个没有身份的母亲。
她硬是要把这个庶长子拖进来,让他不得安生。
可如今却也失算,九原君一次次地打乱她的计划,一次次干扰宗室外戚联盟的盘算,杀死叔父阳元君,更是让牵机阁在短短半月之内连失午阳和无名两大高手。
而这些看起来,居然都不是他的主动出击,倒更像是他在利用对手的蛮力而四两拨千斤的结果。
赵无风沉默了,一枚棋子,居然频频把棋手反制。
一个人到底有多大的能量,在遇到事情以前,是怎么也看不出来的。
好一个公子将离。
不过那又怎样,现在不还是受制于人?
见师父许久无话,夜尘便问:“首座,那四个婆子不管用,是否要再去找人盯着他?”
他摇摇头:“罢了罢了,盯人门缝这种事本就难以启齿,他俩同房已半月有余,就算他不想碰,难道就真能管得住自己么?
“云娘已死,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总要解决这个问题,卫桑儿都送进他屋里了,何必舍近求远到外面去找人?只要有过一次……”
赵无风停了停,两个不完整的男人坐在这里严肃地讨论帷帐中事,居然一点都不觉尴尬。
他也想起了自己,二十年前,在那一次之后,自己就不再完整。
“只要一次,”他接着说,“他就会接受,继而第二次,第三次,慢慢成为习惯,成为日常。
“很快,等他们的孩子出世,宗室与外戚的联盟就能真正稳固,而且,听你方才所言,白进似乎与九原君关系不错?”
“是,”夜尘点点头,“白将军相当信赖九原君,两人私下有些来往,多有谈笑,相处融洽。”
赵无风轻哼一声:“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不过这样也好,最初本想替换白进,眼下看来,只要借着九原君的风,顺水推舟,方能联合。
“白尹壬这只老狐狸,装聋作哑,左右推脱,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与其在一个半截入土的人身上下功夫,那还不如直接拉拢他的长子。”
“首座英明。”
赵无风瞄了眼午阳的剑,说道:“你把这剑带回剑阁,多加看管,日后若有合适的人选,再行赐予。”
“夜尘领命。”
他说罢刚要起身,又被喊住。
“慢,”赵无风想了想,“夕雾近来在何处?南楚的任务,她完成得很好,本座要另行赏赐。”
夜尘欠身答道:“应在巨鹿一带。”
“还在寻她的杀父仇人?”
“是。”
赵无风叹息道:“也罢,如此执着,倒也像她,且先由着她吧。”
话音刚落,门外疾步进来一女子,一身绛红劲装,长发高束,身后系着轻盈的飘带。
她身形灵动,细腰单手可握,腰肢款摆着进来,秀眉细长,凤眼生媚,再配得一抹红唇,妖娆之气尽显。
然而满脸怒意,面色倨傲,更添几分冷艳。
她在夜尘身边跪下,朝赵无风一拜:“弟子朝雪,拜见首座。”
赵无风皱了皱眉:“你本该在南郢待命,此番因何事而来?”
“弟子要为午阳报仇,请首座准允。”
“本阁的规矩,你都忘了么?”
“弟子没忘,”她抬起头来,“请首座给朝雪一个机会,只求能手刃害死午阳之人。”
赵无风冷声:“午阳是为自己所害,技艺不精被人识破,怨不得旁人。”
“那弟子就去杀了那识破之人,再——”
“朝雪。”夜尘低声喝住她。
她立时收声,低下头来,悄悄瞄了眼赵无风,见他闭起眼睛面露不豫,便也不好再说,又拜一下:“弟子知错,这就告退。”
待她离开之后,赵无风对夜尘说道:“去看着她,别做蠢事。”
“唯。”
……
至此,牵机阁的四大门徒就都齐全了。
午阳、夕雾、夜尘、朝雪。
这四人中,赵无风视午阳为得意的徒弟,视夕雾为不能道出口的女儿,夜尘则是最为得力的助手。
而朝雪,她本入不了门徒之列,却以色事人来行刺杀,屡屡得手。
斐然的成绩有目共睹,作为首座的赵无风当然也无法忽视,便给了她一个身份。
又因他自身的不完整,而对这种手段嗤之以鼻,并不看好,所以让她常驻南楚,眼不见为净。
在这些被刺杀的男人中,她会凭喜好来挑选,看中的,欢愉一下再杀,看不中的,撩拨两下引上钩了就杀。
而她长期用麝,故也从无身孕。
虽然遇男无数,但唯一能让她留心的,却是样貌平平的大众脸午阳。
午阳于感情上是块不开窍的木头,朝雪对他,是要死要活的单相思。
先前她人在南郢,听闻午阳之死,快马疾鞭飞奔回来,路上跑死了五匹马。
这种江湖人,对爱恨情仇表现的直白单纯,只求能得到一个名字,一个方向,然后为午阳报仇。
……
此时夜尘在门外喊住她,又朝屋内看去一眼,带她走远,低声说:“我可以告诉你是谁,但有一个条件。”
朝雪轻蔑道:“你总有条件。”
“此人非同一般,此事务必办得干净稳妥,最好能伪装成意外,且必须在首座回到咸阳之后再出手,也绝不能给牵机阁惹来麻烦,你知道那样的后果。”
“到底是何人?要如此谨慎?”
夜尘左右看看,在她手心写下一个名字。
“竟是九——”
朝雪脱口而出,被他噤声止住:“你知道就好。”
说罢转身离开。
“既然首座不让,那又为何要告诉我?你不是最忠心的那个么?”朝雪问。
“是啊,”夜尘目光轻垂,笑了笑,“算是一点私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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