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叟的狂笑、恸哭,声声如雷霆,在洞窟中訇然炸裂、激荡,回音久久不绝:“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哈哈……哈哈……”
“天怜我甄仲,天怜我甄仲……”
他目光矍烁,满脸喜态,口中念念有词,尽是些感谢上苍之类的祷词颂词。
他时而笑中带哭,时而哭中带笑,累得他那张老脸如同得了羊癫疯般,颤颤地抽搐着。
甄善美半点摸不着头脑,像瞧神经病一样瞧着他,心中咒道:“老瘪三笑得瘆人,哭得也瘆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最好一口气接不上来,噎死算了。”
若诅咒管用,那老叟早已死了八百遍,趁着他鬼哭狼嚎之际,甄善美蹑手蹑脚地向门外腾挪着脚步。
但他的小动作,那老叟岂有不察之理?任由他腾挪到门槛,才开口说道:“小子,你很好,你很像本座。”脸上尽是狂喜之色。
甄善美不敢再挪步,打了个哈哈,道:“好笑,好笑。”
那老叟道:“什么好笑?好笑什么?”
甄善美道:“若论武功,你老神功盖世,已臻化境,晚辈却连三脚猫功夫傍身也无,此为一不像。若论相貌,你老丑陋之极,猥琐之极,晚辈却人送外号「玉面美甄郎」,此为二不像。若论心地,你老丧心病狂,喜食人肉,典型的假丑恶份子,晚辈却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典型的真善美标兵,此为三不像。若论扮角儿,你老插科打诨,啼笑自若,晚辈却性喜静,意清幽,断无此雅趣,此为四不像。有此四不像,不知你老所云从何而论?”
甄善美见那老叟神色缓和,似对己有亲近之意,本意出言讨好一番,可潜意识地记恨着他的种种前愆,话到嘴边,不吐不快,或明嘲,或暗讽,啰里八嗦地啰了一大堆,啰到兴头,自不免掺杂一些“虚假信息”。
那老叟笑盈盈地说道:“本座说很像,便是很像。”
他将右手手腕露了出来,指着外侧的神门穴附近,说道:“你瞧,本座手腕处也有一层厚厚的黄茧,那不是与你很像吗?”
甄善美愕然,他哪里料到,那老叟所说“你很像本座”,只不过是两人手腕处的黄茧相似罢了。
那老叟道:“本教名为「罗刹教」,向来便有两个规矩,其一,每一代教主需得姓甄,其二,每一代教主神门穴上需得有与生俱来的黄茧。只因本教有一门神功,名唤「罗刹神功」,此神功以神门穴为门户,撷取他人之内力,若无黄茧予以缓冲,难免反噬自身。当然,黄茧却非越厚越好,你小子的厚度便恰到好处。”
前世的甄善美网瘾成疾,三十三日前,他加班加点地奋斗在电脑桌前整整三十三个小时,于是乎,一命呜呼,猝死在家。
至于如何穿越云云,他实所不知,只知醒来之后,便躺在了“狄记茶肆”的床榻上。
至于手腕处的黄茧,只是他长久以来与鼠标垫亲密地摩擦,所摩擦出得,而非那老叟所谓的“与生俱来”。
世人习武,多练以四肢,少数者如铁头功、揉腹功之流,虽不罕见,却也有之。
习武者习得是十八般武艺,使得是十八般兵器,他们周而复始的习练,自难免手生茧,脚生疮。
世间稀奇古怪之武艺、兵器,不胜枚举,可绝无任何一门武艺、任何一件兵器,会在柔软的手腕上大下功夫,是以,那老叟才道他那黄茧与自己一般,是与生俱来的。
“你小子「姓」、「茧」两臻,正符本教教义。”那老叟心旌摇荡,拊掌大笑道,“既如此,便快快拜师吧。”
那老叟如此说道,甄善美豁然贯通。
老瘪三姓甄名仲,他要寻得便是姓甄之人。他之所以虚与委蛇,说什么“本座恨不得将天下姓甄之人食肉寝皮,挫骨扬灰”,便是怕别有用心之人以假乱真。
奈何他甄某人贪生怕死,经不得恫吓,真“甄”冒假“刘”,却也着了套,若无刺身这个强有力的物证,他甄善美变成“甄死美”,再变成“甄屎美”,那可比窦娥还要冤了。
事情的离奇与曲折,着实令甄善美有些昏头转向,旦夕之间实不知如何答复,嗫嚅道:“这个……这个……”
那老叟佯怒道:“拜师便拜师,什么这个那个。”
他掌中真气鼓荡,已再次将甄善美擒到了跟前。
他的老脸如骄阳下、溪涧畔、和风里、花圃丛中的喜容菊,灿烂绽放,他似是见到了全天下最美丽、最风韵的女人赤条着身子,猥琐得一塌糊涂,却听他喜滋滋地说道:“小子,本座让你好好享受享受。”
享受?
受?
受!
甄善美脑海中飘过一个瘆人的念头:“为什么《肖申克的救赎》里,男主角身陷牢狱,屡遭搞基三人组「采菊东篱下」?那还不是给憋出来的。再瞧瞧他,邋里邋遢,疯疯癫癫,估摸着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了,那肯定是饥不择食,男女通吃,人畜皆可!他嘴里说得好听,说什么「快快拜师」,其实就是让老子永生永世给他做面首。完了完了,老子一世英名,却落得个菊花不保的人伦惨剧。”
甄善美心中大急,暗道童子之身不保,一想起随后的种种,不禁胃液翻滚,便欲作呕,心头更如巨石压着般难受。
他想破口大骂,奈何身子已到那老叟跟前,只见他大嘴洞开,一副要与自己嘴对嘴的架势,甄善美哪里还敢开口?牙齿死死地咬着嘴唇,不留一丝缝隙。
那老叟道:“好小子,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福缘,你竟如此相待。”
一个浑身赤条年轻体健的童子,一个容貌猥琐满脸淫笑的老头,这他娘的也叫好福缘?你当你是柳岩还是筱崎爱?甄善美剧烈地摇着头,想要避开他罪恶的深渊巨口。同时,又想到了黄绿二姝的粉嫩樱唇,若是她们要自己亲亲,那可有多美?
那老叟伸掌抓住甄善美的肩胛,十指稍一用力,甄善美便觉骨骼作响,肩峰软骨处奇痛无比,不禁张嘴失声痛呼。
紧随其后,一枚乳白腥臭的圆物自那老叟口中飞入甄善美口中,“咕噜”一声,圆物流经咽喉,便即没入食道。
那老叟劲力一收,甄善美应势摔倒。
“此乃我罗刹教一脉相传的至宝,名唤白露玉蟾阴魂不散丸。”那老叟道,“自此以后,你将百毒不侵。”
感受着残留在口中、咽喉中,那又燥又涩的腥味,甄善美只觉舌苔腥麻无比,味蕾好似要炸裂了一般。
他狠狠地吐了吐唾沫,方才舒缓了一些,又知老瘪三并非要采自己的雏菊,一颗悬着的心终是落下。
那老叟道:“白露玉蟾阴魂不散丸乃百年玉蟾王之精血,七彩鳞蛇之胆,冥池石豚之卵,须弥山断头蜈蚣之腺,辅以各式各样的毒物、丹药,于白露时节月圆之夜炼制而成,世间只此一枚。”
“若非你小子姓甄,若非你小子手腕处有黄茧,眼下,你早已入得本座腹中。”那老叟话锋一转,温言道,“此丸便是你入门的见面礼,好小子,跪下拜师吧。”
他盘膝而坐,一副要受人顶礼膜拜的样子。
甄善美不敢违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心道:“老子为求保命,这才给你个老瘪三磕头,不过嘛,那个什么丸倒是个好宝贝,这波不亏。”
那老叟道:“跪下,再磕三个。”
甄善美再度跪下,再度磕了三个头。
那老叟又道:“跪下,再磕三个。”
甄善美暗骂道:“你奶奶个腿,老瘪三在消遣人?”
那老叟见他脸有不豫之色,冷哼道:“本门规矩,拜师需凑足「三跪九叩」之礼,怎么,你还有怨言不成?”
“须知,你拜本座为师,日后将天下无敌,区区九个头,不知这世间有多少比你优秀的年轻才俊,争着给本座磕。”
甄善美见他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心中很是不爽,道:“哦?天下无敌?既然天下无敌,那你老为何困居于此?哦……是了是了,你老人家是说……在这鸟不拉屎的山窝窝里天下无敌吧?”
甄善美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续道:“也是,这儿就我们一老一小,小子我手无缚鸡之力,你老自然天下无敌啦!哈哈……”
要说这挖苦人的本事,甄善美自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当然,他也不是随意挖苦,他见那老叟急不可耐地要自己拜他为师,显有要事相求,便以此为依仗,好好的挖苦了他一把,也算出了口“撕臂”之恶气。
“放屁!放屁!”那老叟气呼呼地叫骂道,“普天之下,本座只不及那囚我之人。”
甄善美道:“照你这么说,你是天下第二喽?”
那老叟颔首道:“本座便是被那天下第一之人给囚禁于此。”
甄善美道:“原来如此,天下第二败给天下第一,倒也不丢人。”
那老叟见他神色鄙夷,愠道:“小子,你到底拜师不拜?”
甄善美只想压压老瘪三的气焰,见好就收,笑嘻嘻地说道:“天下第二,马马虎虎,勉强可以接受。好吧,小子这便拜你为师,事先可说好了啊,就只再磕三个,再多一个我都不干。”
天下第二居然马马虎虎?还勉强可以接受?那老叟泛着白沫的嘴角一阵抽搐。这混蛋小子,世人无不忌惮的罗刹教教主,到了他这儿,居然成了马马虎虎。说出去,恐怕全天下的人都要笑他傻子。
甄善美嘻嘻一笑,纳头又是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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