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病困棒棰岛
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朝桥头走过去。
到了桥头,他顺着桥面向前看了看,确实没人。这才疾步从桥上走过。
过了桥,他松了口气。重新定了一下方向,朝苏家屯奔去。
也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李鲁在屯子东北角一个人家的篱笆墙外停下,他看到这家烟筒冒着烟,是一家起得早的人家。
他站在篱笆墙外向屋里喊到“有人吗?屋里有人吗?”
“吱呀”一声,门开了。
从屋里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谁呀?”
老汉向篱笆墙外张望。
“是我,大爷。”李鲁摆摆手答到。
“有事吗?”老汉边往外走边问。
“我是过路的,大爷,想讨口饭吃。”
老汉打量着眼前这位穿蓝色制服的小伙,“你是工人?”
“是的,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老汉边开门边用手示意。
李鲁跟着老汉来到屋门口,用手拍了拍身上和帽子上的雪,进到屋里。见过老汉的家人,赶忙打招呼“大娘好!”
“哎,好好,快坐炕上吧。”
大娘在烧火做饭,她边说边往炉灶里加木柴。
李鲁觉得屋里很暖和,他摘下头上的帽子,坐在炕边上。炕上还有一个小男孩在睡着。
“小伙子,你一个人这么早干哈?”老汉问道。
“大爷,我从奉天来,迷路了,我想去鞍山。”李鲁随便说了一个地名。
“唔,鞍山可不近啊!”老汉摇着头说道。
李鲁环视了一下屋内,这是一个三间平房。屋内墙角有一个盛苞米的小土囤,门后放着一个水缸,旁边堆着一堆劈柴。做饭的案板和碗筷都在灶台这边,炕上有两床棉被,小男孩盖着一床,旁边还有一件灰色大棉袄,在床头还有个木柜子,其它家具就是炕上的小炕桌了。
“大爷大娘,家里还有谁呀?”李鲁看着两位老人问道。
“还有儿子媳妇,他们在奉天,儿子在奉天火车站扛大包,两三个月回来一趟。”老汉答到。
“饭好啦,吃吧!”
大娘从锅里盛了一碗苞米茬子递给李鲁。
李鲁接过饭碗,闻了闻,“啊,真香。”
他用嘴吹了吹热气,就转着碗沿喝起来。
从昨天中午吃了一碗苞米茬子,一直到现在才吃上热饭,李鲁饿急了,他边吃边说“好吃,大娘熬的饭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大娘又递给他一块咸菜。
看着眼前这个大孩子饿得这个样子,大娘有点心疼,她又给他添了两勺,一直看着他吃完。
“还吃吧?”大娘问。
“饱啦饱啦,谢谢大娘。”
两碗饭下肚,李鲁觉得浑身发热,精神头也有了。“大爷大娘,我去鞍山,还要走几天吧?”
“可是要走几天,你去坐火车呗。”
“火车不坐啦,我给日本人打架了,我怕他们抓我。”
“奥,是这样,那就顺着屯子南头的路往南走,碰上架子车就搭一截。”
李鲁看了看炕上那件灰色大棉袄,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蓝制服棉袄,对老汉说“大爷,你炕上这件大棉袄,能给我换一下吧?”
“你穿的是官服,我哪能穿!”
“不是官服,是铁路工人穿的制服。”
“我这是旧棉袄,你不划算。”
“没啥不划算,您老愿意就成。”
“成,我留给儿子穿也成,那你穿我的合适不?”
李鲁掏了掏兜里的东西,放在炕上,脱下棉袄递给大爷,他拿过炕上的棉袄穿上,把掏出来的东西装进棉袄口袋。
李鲁是瘦高个,穿上大爷的棉袄也凑合,接着又给大爷商量把帽子也换了。
“成,像个庄稼人,不咋眼啦。”大娘站在一旁说。
李鲁很高兴,掏出一毛钱递给大爷,“大爷收下吧,这是饭钱。”按当时一元钱能买三十斤面粉的比价,他掏出一毛钱。
老汉急忙摆手,说“不能留钱,你还要赶路,留着路上花吧。”
李鲁谢过两位老人,出了屯子,继续往南走。
就这样,在以后的十多天里,李鲁边走边讨饭。坐过架子车,也坐过雪爬犁。住过小旅馆,也住过寒冷的小柴房。他脚上的棉鞋破了,忍心花钱换了一双,身上的五元钱也花光了。
从苏家屯开始,经过韩城堡、沙河站、灯塔、辽阳、鞍山、大石桥、盖州、南关岭、老虎滩,一路上避开城镇,避开人多的地方,忍饥挨饿,提心吊胆,在冰天雪地里奔走。
到十一月下旬,他走到了棒棰岛。
一路奔波,一路饥寒交迫,使他年轻的身体疲劳过度,他患上胃肠病,拉肚子发高烧了。
这天上午,他拄着根木棍,咬牙硬撑着来到一个小村子头上,看到一户人家敞开着大门,他想走过去讨口热水喝。
当他走到大门口伸手敲门时,突然一阵头晕,两腿一软,趴在了大门口,他昏过去了。
“谁呀?干哈?”
听到有东西打在门上,院子里正在玩雪人的小男孩扭头问道。声音是李鲁趴倒时手里的木棍落在门板上发出的。
“顺子,你在给谁说话?”屋里传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姐,我听到有人砸门啦!”叫顺子的小孩说。
“谁砸门?”接着从屋里跑出一个扎大辫子的姑娘。
她朝大门口跑去,“啊,吓死人啦,这是谁呀?”
她看到自己家大门口趴着一个人,禁不住叫起来,“爹、娘,快过来瞅瞅阿!”她回身喊到。
“乍回事?”
屋里跑出一男一女,男的年龄在四十多岁,女的三十几岁的样子。他俩是女孩男孩的爹娘,是这家的主人。
男主人跑过来拉起趴在地上的李鲁,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下试了试,接着又摸一下他的额头,说“发热啦,好烫啊!”
“醒醒,小伙子,醒醒啊!”
他扶起李鲁的上半身,轻轻摇晃着。
“唉。”李鲁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看到身旁几个人在围着他,想赶快站起来。
“能行?”男主人边问边扶李鲁起来。
“进屋吧。”女主人说。
男主人搀扶着李鲁来到屋里,让他斜躺在炕边。姑娘急忙叠了叠被子让李鲁依靠着。女主人赶忙烧开水,先给李鲁喝下,接着,又熬粥让李鲁喝,姑娘给李鲁端了一盆热水,让他洗洗脸。
经过这一阵忙活,他们看到这个小伙子缓过劲了。
“大叔大婶,给您添麻烦了。”
“小伙子,你病了,咋还往外走?”男主人坐在炕边给这个年轻人聊着。
李鲁感觉到这一家人的善良和实在,心里热乎乎的。“大叔,我从奉天逃出来半个月了,拉肚子发烧两天啦,走不动了。”
“你要去那儿?”站在一旁的姑娘问到。
“为啥逃出来?”男主人打断女儿的问话问到。
“我和日本人打架了,日本人要弄死我,我想回山东老家。”他一起回答了他父女的问话。
“奥,老家在山东那儿?”
“山东泗水。”
“奥,巧啦,我们也是山东人,烟台的。”男主人说。
“真是巧啦,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孩子,你就先住下吧,治好病再走。”女主人连珠炮似的说。
“我先去郎中那里抓点药,给这孩子熬熬喝。”男主人说着站起来往外走。
“大哥,你先歇歇吧,一会我爹回来,我就给你熬药。”
姑娘亲切的称呼着这个刚来的年轻人,她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就应该是自己的哥哥。
“让他躺一会吧!”女主人对女儿说。
李鲁感到屋里很温暖,朦朦胧胧觉得像是回到家里,他安心的睡着了。
这是棒槌岛对面的一个小渔村,村里有几十户人家。村中间住着赵郎中,他开了个小药铺。
林富贵很快来到药铺,“赵先生,我表侄来了,路上冻病了,又拉又发热,你抓几付药吧!”
“发热几天啦?”
“两天。”
“咳嗽吗?”
“有点咳,不厉害。”
“多大啦?”
“二十啦”。
“奥,等会吧,我这就给你抓几服药。”
赵先生开了药方,站起来拿几张纸铺在桌子上,又拿起称,从药匣子里边抓药边过称,然后倒在铺好的纸上。重复几遍,放下称,包好药递给林富贵。“回去先泡半个时辰,开锅后再熬一代烟功夫,喝下去盖好被捂捂,出出汗。”
“行行,照先生说的做。”
“先喝三付,退热了再喝三付调调。”
“行,谢过先生。”林富贵付了钱,转身回家。按照郎中说的,煎好让李鲁喝下,再发汗。
到了傍晚,李鲁就好多了,开始退烧了。
林富贵的妻子张氏,女儿林英忙着擀面条给李鲁吃下,李鲁脸上气色就好多啦。
晚上,又侍候李鲁喝下一碗药汤,让他在大炕上睡下。
林富贵住的三间北屋,东间盘着一个大炕,白天活动、吃饭都在这间屋里,林富贵和儿子小顺子晚上就睡在东间,李鲁就和林家父子一起睡在东间炕上。
西间也盘着一个小坑,张氏和女儿林英就睡在西间。
当中这一间,支着一大一小两个灶台。一边一个,东边大灶台烧东间的大炕,西边小的烧西间的小炕。一天三顿饭都要在大灶台来做,小灶台晚上用来烧热西间的小炕。
中间屋里放着水缸,劈柴,在最里面正对着门的墙下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横着一个长条几,桌子两边各摆着一把椅子。
这是山东人传统的摆设,知道的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家山东人。
几件家具用的是水曲柳,做工仔细,雕刻图案有柏、柿子、如意组成的百事如意,有蝠、盘长、磬组成的福寿长庆,还有二龙戏珠,牡丹戏凤,象驮宝瓶,三羊开泰。件件雕工细腻,栩栩如生。足见木匠的手艺功夫。
院子面积有三分多地,东面是两间柴房,里面堆着劈柴,墙边竖着几件农具和渔具,墙上挂着木匠用的工具,下面摆着两个木板做的工具箱。
院子里贴着西墙有一个石磨,石磨旁边栽了一颗樱桃树,前面还有一颗碗口粗的桃树。
院子的东南角是大门。西南角是牲口棚和茅房,棚子里栓着一头黑毛驴。
时下,已经是天寒地冻,院子里积雪有半尺厚。
通往大门、柴房和牲口棚有一条扫出来的小路相连,在石磨一旁还堆着一个小雪人。这是一个普通的东北农家小院。是林富贵一家人生活的家。
林富贵今年四十二岁,高高的个头,宽实的肩膀,黝黑的皮肤,一副饱经沧桑的脸膛。
他的老家在山东烟台文登县,从小生长在海边一个渔村里。父亲林祥海是个渔民。直打他记事,就知道父亲常年出海,只有冬天在家里。母亲在家带着他姐姐、他和弟弟三个孩子,种着村西头的一亩半地,落潮时领着他们去赶海。
在他十四岁上的那个冬天,父亲拎上两份礼物,每一份有一块肉,几条咸鲅鱼和母亲做的喜饼。领着他到邻村姑奶奶家,拜一个叫张景堂的表大爷为师学木匠。
张木匠是十里八村闻名的木匠,他造船造车,修船补漏,盖屋上梁,建庙垒塔,打家具,做棺材,修造犁耙搂车,木掀叉子,无所不能,样样精通。
他四十多岁,只有一个小女儿。带了两个徒弟,一个二十,一个十七,都是自家侄子。
前一阵赶集时,正好碰上表弟林祥海,聊起各自营生来,他露出还想再收个徒弟的想法,表弟就把儿子富贵推荐给他,他让富贵来试试。
林祥海领着儿子走了八九里地,来到表哥张景堂家,放下一份礼物,来不及坐一会,就拿着另一份礼物去看张景堂的父母,也就是林祥海的姑和姑父。
张景堂想陪着一起去,被表弟拦住了,“一会就回来。”表弟摆摆手说。
林祥海每年都是腊月来走一趟亲戚,今年提前了。
娘家来人啦,姑和姑父很高兴。姑奶奶拉着小富贵的手亲不够,夸奖富贵长的好看,大了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又问了问祥海家里的事,拉了一会家常,林祥海告别了姑和姑父又回到表哥张景堂家。
表哥沏了一壶茶,在东间炕上等着林祥海回来喝,表嫂已经烧火做饭。张景堂见富贵是一个英俊少年,就答应收下这个徒弟。
从此,林富贵跟着张景堂开始了学木匠手艺的生活,这一干就是五年,木匠活刮拉凿锛砍,样样都能拾得起来。
富贵跟着师傅张景堂还学了不少为人处世的门道,他机灵,勤快,诚实,深得师傅喜爱。两个师兄,也是富贵的表哥,大师兄张全礼前年师傅就让他出徒自立门户,有大活时就过来帮师傅一起干。二师兄张全义是个慢性子,忠厚老实人,干活不急不燥,倒是慢工出细活,师傅也喜欢。
富贵与俩师兄不同的是他能画图,能照图精雕细刻出巧活。往往是师傅在外“应活”,他就拿出画图来给东家看,东家看图后满意就照图施工,不满意就按东家意思去改,再画出图来给东家看,直到东家满意为止。
这个功夫帮了张景堂的大忙,一来能给东家挑选的样子,“应活”好谈啦,省了张景堂很多嘴皮子,二来这样照图施工也减少了与东家扯皮的事,使张景堂很高兴。
他把自己身上的几样绝活,私下里教给富贵,富贵也是一点就透的人,暗自记在心里,一有空就琢磨,有活时就试一试,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富贵木匠活手艺就在本地方圆几十里数得着了。
“名师出高徒啊!”人们经常给张景堂说这些恭维的话,让张景堂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这年,林富贵十九岁。他已长成一个英俊小伙。常年做木匠活,使他膀咋腰圆,身材匀称,师傅一家人都喜欢他,张景堂出门也愿意带着他。
到了三月二十三,每年一次祭祀海神娘娘的大庙会在大岛村海滩上开始了,附近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涌来赶会。人们献上各种各样的供品,妇女献上绣鞋,幔帐,男人们来到海神娘娘像前上供烧香,祈求神灵保佑,免灾除难。
渔行还要耍狮子,唱大戏。张景堂带着妻子女儿还有富贵一起来赶会,看热闹。不料这次赶会却改变了张景堂一家的命运,在庙会上当地渔霸孙四海看上了张景堂女儿桂芝,要娶桂芝给他当儿媳妇。
孙四海有个儿子,二十岁,从小就傻,十八岁那年,娶了邻村一个姑娘,女的过门一年就上吊死了。传说是遭孙四海欺负羞死了儿媳妇。
孙四海有三个女儿,都已出嫁,大女婿在烟台当兵混到营长。孙四海杖着这个女婿,欺行霸市,横行乡里。他本来是个鱼贩子,却赶走了渔行掌柜,自己当上了大掌柜。
他差王媒婆来张家提亲,只是做做样子,张景堂答应也娶,不答应也得娶。他昨日见了桂芝长得好看,动心思娶进门当儿媳,再别有他图。
张景堂毕竟是在外闯江湖的人,知道怎样应对这件事。他以给爹娘商量商量为由让王媒婆三天后来听信,王媒婆这才站起来走了。
当天晚上,张景堂把大徒弟张全礼喊来,一家三口加上富贵和全礼商议,让富贵带上桂芝逃往东北。全礼送他二人到烟台,等富贵和桂芝上船后再回来。
张景堂决定,在富贵和桂芝走之前拜堂成亲。
富贵十九岁,桂芝十五,两人只好听从。好在富贵和桂芝平时亲如兄妹,并不生疏,两人跪拜了天地拜了爹娘,就算成亲了。可怜桂芝从小受娇惯没离开过父母,这仓促成亲又背井离乡,一时难以接受,抱着母亲哭个不停,张景堂只好说说宽心话,说是先出去躲躲,过两年再回来。
这边打点行装,富贵带上几件小工具,全礼也回家收拾行李,给媳妇说出去干活,带上木匠工具,过来汇合,三人下半夜奔烟台而去。
从家到烟台二百多里路,全礼带着富贵和桂芝一路向北走,天明后,找地方吃点饭,全礼顾了一辆马车,路上快了许多。第三天到了烟台,全礼买好船票,等富贵和桂芝上船起锚离岸,他才松了口气,转身往回走向师傅复命。
富贵和桂芝坐船到了旅顺口,几经打听找到棒棰岛对面的这个偏僻的小渔村,他俩在这里安了家。
李鲁的到来,唤起林富贵和张桂芝夫妻二人的这段回忆。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对李鲁产生怜悯之心。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细心照顾李鲁,使李鲁病情大有好转,体力恢复很快,李鲁能下地在屋里屋外活动了。
林富贵见李鲁精神不错,他让家人避开,单独给李鲁聊聊。
李鲁给他讲了自己的身世。说这次来到棒棰岛,是因为在学校参加反日游行遭到审讯,一个老师相救才逃出来的。他打算回山东老家,那里有自己的爹娘。林富贵问他是共产党吗?他说不是。林富贵给他讲,山东老家有专门打日本人的共产党,他是听山东老乡传说的。李鲁点点头,说是,也听说过。
林富贵让李鲁安心在自己家养病,等病好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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