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风傲当日虽有一番奇遇,但并未动摇本心,反愈加坚定。自回府后日日勤奋读书,不觉间两月过去。只是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并不知道这些日子家里发生了一件要命的大事儿。
当年鲁莽行事被贬定州,一直是于天成如鲠在喉的心病,他心心念念想将刘知言私贩军械一事寻根问底,奈何这其中利益牵连错综复杂,辗转数年他终于将背后之人查出,那人身份虽令于天成心惊,但他自有文人身上特有的傲骨。于天成一道奏折发往京中,不料还未进中枢阁大门就被截下,同时也惊动了幕后黑手。于天成不怕死,那人却怕,明知于天成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倔脾气,他自不会束手待毙。
于是一场由多方权贵联合制造的构陷阴谋,应运而生了。
其中细节且不赘言单说结果,于天成夫妇被判斩刑,长子于风傲被判充军甘州。次子及三子因未成丁而不予论罪,暂且寄养在其叔父于天虎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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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州天元府乃大汉京城,俗话说天子脚下七品官,连那红馆里的被冠上贱籍的姑娘都自觉要比外地平民高上一等,更遑论那些达官显贵?想来京城走上一遭好回乡吹嘘之人,便更加数不胜数。
然而就是如此繁华热闹令百姓向往的所在,也有像四狱街这样冷清到无人问津的街道。顾名思义,四狱街上有四所监牢,分属皇宗寺、刑狱殿、鹰眼司、内率府。而于氏夫妇及于风傲便被关押在其中的鹰眼司大牢。
今日这里更显萧条,虽值盛夏却已吹起秋风。这是于氏夫妇问斩的日子,也是于风傲发配甘州的日子。
按大汉律女子不能当众受刑,故鹰眼司大牢,只有于天成于风傲父子两人被一前一后押出牢房。父子两人走在幽暗潮湿的甬道上一路无语,直到走出大牢那一刻,于天成才失声喊道:“儿啊,你怪爹吗?”
牢房外温煦的阳光照亮于风傲的面颊,他手戴枷锁脚穿镣铐,虽被换上一身全新牢服,但仍难掩身上的鞭痕和脸上未消的淤肿,这是在鹰眼司迫他在父亲罪状画押而他抵死不从时,被拷打所致。然而细看,他虽狼狈不堪,但随风飘散的乱发,却遮不住他那双星空皓月般明亮的眸子。他听到父亲呼喊,挣开差役束缚,扭身送去一个坚定的眼神:“爹,孩儿不能给您送行了。”
于天成并不怕死,可当他听到于风傲这句话时,一时老泪纵横怎么都止不住了。
于风傲明白大丈夫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父亲只是做了自认该做的事儿,何错之有?换了他也会作出和父亲一样的选择。
父子两人在街口诀别,从此再无相见之期,只能各以两道清泪相送,既送彼此各赴黄泉与天涯,也送自己安好往生与未来。
一月后,于风傲被驱赶着来到甘州。一路上他被两名差役照顾的遍体鳞伤,却从不喊疼也不求饶,两名差役就是要他服软,见他这般倔强于是就打的越狠了。
于风傲被牢头一把掼进甘州大营地牢内尽头的一间。这间牢房已有十余又黑又瘦的犯人,神情统一的面如死灰,牢里进了新人他们也似一无所知,就如失了灵魂的木偶,要有人牵线才懂得动弹。
于风傲跌倒在地,腰间的疼痛使他难以起身,只得靠双手爬到牢房无人的角落。在临近甘州时,两名差役说他腰杆挺的太直了,要打折他的腰椎看他还能不能挺胸抬头来做人。
于是,于风傲的腰弯了。他想起父亲给他起这个名字的本意——乘风扶摇直上九霄,一身傲骨坚贞不屈,是的,他仍是那个一身傲骨坚贞不屈的于风傲,从前,现在,往后都不会改变。而那些阴险歹毒操纵了这场阴谋的所谓‘大人物’,及至这两个一副小人嘴脸的差役,从一开始他们就失去了人格。
如受伤的孤狼一般,于风傲蜷缩在角落轻柔全身各处疼痛的部位。他不知道,此时他的心志,早已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也更坚定了。
傍晚,两个狱卒抬着一筐发黑的窝头进来,每过一间牢房便丢进去七八个,每个牢房都有十个以上犯人,他们每日要做的苦役十分繁重,而窝头只有半只拳头大小,哪里够分?也许是受到食物‘香味’的刺激,那些本来麻木不仁的犯人,立刻一拥而上你争我夺起来。
待来到于风傲所在的牢房,筐子里仅剩三个窝头。狱卒往来一趟便以觉得费事,哪肯再多跑一趟去取,顺手把剩下的窝头丢进牢房,便四下回顾,看着众犯或狼吞虎咽,或暗咽口水的模样,不仅没有半分怜悯反而放声大笑,就似他们喂的是家畜而非犯人一般。的确,在他们眼中这些犯人即便还没死也是在垂死挣扎,左右不过苟延残喘,又不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确是真的连鸡鸭也不如了。
……
第二日,于风傲本应和其他犯人一同被押去附近山上采石。幸好换班来的狱卒是个心地善良的年轻人,见他伤势沉重连起身也是不能,便将他留在牢中又送来饮水食物。
牢中犯人去的空了,只剩狱卒和于风傲两人。这狱卒是个话痨式的人,平时一个人就能自言自语半天,今日牢中多了于风傲这个病号做伴儿,他把话匣子打开,更是滔滔不绝。原来这狱卒名叫李文若,本是个穷苦书生,十年寒窗一心只想考取功名来改变命运,奈何他屡试不中,家里也越发的赤贫如洗,这才由亲戚帮忙疏通关系,来此做一名狱卒,虽然赚的不多,却也够一家人糊口,同时他不忘初衷,仍心心念念做着金榜题名的春秋大梦。
于风傲经此大难对前途早就不抱期待,此时听李文若不厌其烦的絮叨心中更是发苦。而李文若全不能体会他的酸楚,仍自口若悬河的说着:“哎,可怜你才这么大,就要受这充军之苦,想来也是受到亲族的牵连……也不知你能在这儿呆多久,我看你挺顺眼的,你可得好好活着,没事还能听我说说话……哎,其实陷阵营虽然九死一生,但总有立功脱罪的机会,怎么都好过在苦力营等死,不知道这些犯人为何没一人肯去……”
听到这里,于风傲不由眼前一亮,接下话茬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世间又有几人能直面生死而不惧呢?能多活一天,也是值的。”
李文若满面惊讶的回道:“哟,你竟会说话,我以为你哑巴呢!不过你这话倒不错,这世间真正不怕死的能有几个呢?”
“诶,李大哥,你能不能跟我讲下陷阵营是怎么回事儿?”于风傲接下话茬,自然不是为了和李文若讨论生死大义,而是为了他刚才话中,那对自己而言乃茫茫黑夜中唯一曙光的立功脱罪。他昨日从其他犯人失魂落魄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不怕死,却怕这样屈辱的活成一尊行尸走肉,与其这样当真不如在万劫不复的境地中,为自己争取那最不可能的一线生机。因为,他要为自己挣得自由,要为父亲洗刷冤屈。
听他问的急切,李文若也不卖关子,仔细对他解释道:“咱们边军无仗可打时,便要积极整备军需以备不测,这活儿除了雇佣徭役便由你们来做,徭役做的都是相对轻松的活计,而那些重活累活当然就落在你们头上,苦累就不说了,做的慢了还要遭人毒打,反正他们打死犯人也不犯法,下手也就没个轻重。故而在这里不管再如何桀骜之人,只要他还想苟且偷生,迟早都要被驯的麻木不仁。我来这儿只有一年多,但犯人却换了两三茬,不是累死饿死就是被生生打死,再要么就是实在忍受不了而自尽的。而陷阵营不同,虽然要上战场当炮灰,但只要能活下来而我方又打了胜仗,那就能脱去苦力身份成为士兵,此后若再能立功便能彻底脱罪,重获自由之身。不过说是这样说,但实际当真重获自由之身的却几乎没有。而且进陷阵营非得战时才行,现在天下太平,你暂时不必想了……”
自与李文若深谈,于风傲便心心念念期待着战争的发生。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加上大牢环境艰苦又没医生可看,于风傲本拟自己身上的伤少说也得苦熬三四个月才能好利索,然而仅半个多月过去,他便已活蹦乱跳了。于风傲想不通究竟是何缘由,只能将其归咎在李剑秋给他的那枚玉坠上。
伤好了自然就要去干活儿。在附近山上采石,期间管一顿饭,是人人有份有馍有菜的一顿饭,每到月初朔日,运气好的话还能吃上一星半点肉沫。如此又是大半年过去,期间他受李文若多般照顾,也逐渐敞开心扉,常趁闲暇时间和李文若谈经论典,李文若十分佩服他的学识和见解,寻他聊天寻的更勤了,时常带些好饭好菜犒劳他那能出口成章的嘴。故而这半年过去,于风傲身子虽然依旧是个弱不禁风的单薄身骨,却结实了许多,力气也长了不少,再也不会像最初那样因为搬不动石头而挨鞭子了。
而于风傲也终于等来了战争的消息。
这日天刚拂晓,于风傲就悄然起身,在有限的条件里,把自己整理的精精神神。这两天他一直处在‘备战’状态,因为他听李文若说,陷阵营大统领这几天要来大牢挑人去陷阵营。所有犯人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是一阵自叹命不久矣的哀嚎,只有于风傲两眼放光暗道机会来了。而李文若看到他状态,也感叹良多,一来认为从此少了一个情投意合的小友,二来也诚心祝这个谈吐不凡的小友,能如愿在绝地之中为自己寻到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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