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四
再有十来天就是立秋，夏季即将结束，天气于是越发闷热，热浪贴近地面飘浮着，压得人胸前沉重，但自从十日前鬼兵劫饷案告破，一切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得以度过一段安静时光，新郑恢复往昔繁华，便也无人在意这股燥郁了。
这日午后，韩非和张良又相约来到无瞻阁，同紫女、卫庄一边饮酒一边聊天，相谈甚欢。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云绰出现在门口，手中抱着一个木盒，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见是她，紫女放下酒樽，给她倒了一杯茶，嗔道：“你一大早去哪里了？我找你半天。”
“我去本草堂取药了，先前请简老板制了一些药，就是这些。”云绰摇了摇盒子，走进房间，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说罢，她环视了其余四人一眼，犹疑着问道：“……你们中午就喝酒，肚子不难受吗？”
“哎，喝酒乃人生一大快事，怎么会难受？”韩非率先出言答道，说着便又饮下一口醇醪，一脸享受的神情。
“哦……”
紫女面上含笑，复又问道：“你都要了些什么药？”
云绰于是打开盒子，她定睛看去，但见里面装了十几个白色药瓶。她拿起其中一瓶转了转，而后打开瓶塞，轻嗅了一下，闻出这是鹿参补益丹，以人参和黄芪为主，玉竹、鹿茸辅之，益气调养，但加大了人参和鹿茸的量，又增了几味药……
“这瓶鹿参补益丹所用的药方似乎和太素帖上的方子有些不同。”她问。
云绰点点头，道：“嗯，我见他们那里新进的锁阳和虎胫骨不错，就加了些。”
“你竟懂如何制药么？”她有些诧然，却又并未太过意外，毕竟剑客虽然离不开剑，却更离不开药，她只是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却精通医药，实在是无所不能。
“懂些皮毛罢了，都是从前跟我师傅学的。”以前师傅说学医有大用处，可那时她觉得医经、药经枯燥至极，总不愿学，如今才发觉学医兴许的确比学武还要更有用些。现在药材昂贵，成品更是贵上天，好多人生病了，连药都用不起，甚至听说还有伤风而死的，若是那些人懂医，兴许就不会如此了……
她正这样想着，但听这时韩非突然提到了姬无夜麾下的“夜幕四凶将”，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将视线从盒子上移开，凝神静听，绎思不语。
皑皑血衣侯，石上翡翠虎，碧海潮女妖，月下蓑衣客——她先前曾听白凤提起过这四人，听说他们无论在朝在野都有相当的势力，分别从军、政、财、谍把持了很大的力量：血衣侯白亦非掌管十万兵力，翡翠虎富甲一方，而潮女妖和蓑衣客，一个隐于韩安的枕边，暂时不知是哪位佳丽，一个则是姬无夜的情报网头目，负责监视朝野上下。这四人中尤以后面那两位最为神秘莫测，隐匿极深，就连白凤和墨鸦都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
“唉……”韩非叹息一声，举箸夹了一块菜，“军权加财力，的确已经够姬无夜嚣张跋扈了，更何况还有一个吹枕边风的美人。”
卫庄睨了他一眼，沉声道：“夜幕的确吞噬了无数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手。”
闻言，云绰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药瓶。
光明闪耀之处，黑暗必将降临，可夜幕笼罩之处，黎明却无法照亮。
她摇摇头，挥去这缕烦意，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执剑起身，对紫女说道：“药这种东西自然是用不上最好，只是总还是得备上一些，这些药就放在这里好了。”
“好。”紫女点点头，“你可是要去练剑了？”
“嗯，你们继续，不必管我。”她说罢便推门离开了。
韩非看着她执剑离去的飒然背影，默了一瞬，然后回过头来，问向紫女和卫庄：“不知我现在开始学剑，可还来得及？”
南亭，弄玉端坐在桌前抚琴。琴声清雅，云音泛天，混杂着缥缈风声与潺潺水声，还不时闯入“嗖嗖”的剑舞声，遥遥应和着乐曲。
琴心剑魄两相望，像一首默契的合奏，琴音不至于孤独，剑影也全然不会寂寥。只是这乐声哀婉悲伤、如泣如诉，剑影却是快如闪电、势如破竹，蕴含着雷霆之力的同时，速度更是潮鸣电掣，似乎完全不受外界影响。
“铮——”一道裂帛之声后，弄玉双手搭在琴弦上，抬头看向来人。
云绰踏上阶梯，在石桌前坐下，看向从香炉里逸散而出的一缕青烟，一脸疑惑地开口道：“每次听你抚琴，我好像都能听出一些其他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岔了。”
琴乃圣人之制，治身怡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听一位乐师抚琴，实际上也是听其心声，弄玉心思单纯，奏出的乐曲自然也是干净无暇的，却不知为何她听她抚琴时，心中总是有些隐隐的纷扰。
闻言，弄玉淡淡一笑，缓缓说道：“弹琴之人虽然无法洞察人心，却能以琴为语，懂琴之人自然能够听出弦外之音。只是知己古难为，能够找到一个知己于每一位琴师而言都是三生之幸。”
“原来如此么？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师傅在世时也常常这么说。”云绰说着，心下不自悲凉，却又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宽慰。
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之鼓琴者。孤琴不鸣，其音萧瑟，而师傅死后，她同样认为这世间再无人能够弹奏出与她心声一致的乐曲。只是世事如云烟缥缈，不可预期，纵使天道总是无情，偶尔却也还是会青睐于她的……
弄玉柔柔看向她，面上露出笑靥，语气极为温和：“如今有琴与知音，云绰，切勿喟叹，只聆听便已足够。”
听此，云绰点点头，右手支颐看着她，道：“往后你的每首曲子，我都会认真去听。”
“如此，你现在想听何曲？”弄玉轻笑问道。
“……既然说到伯牙子期，那便听高山与流水二曲罢。”
弄玉微微颔首，手指微动，奏出几声松沉旷远的散音，一时间，亭内再度缭绕着袅袅琴音。云绰闭上双眼，品闻着淡雅的柏香雪，呼吸间随着悠长琴韵，仿佛听到了潺潺水声、簌簌风声和风中的低语：
“善哉，峨峨兮若泰山！”
“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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