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韩非、卫庄和张良回到紫兰轩,带回了李开的配剑,交于胡氏留作纪念。
无瞻阁内,云绰站在窗后,远远地望着栈道上的弄玉母女。
上天向来爱作弄人,这次却终究还是降下了慈悲,赐予她们一个绝境中最好的结局,只是也许她们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个她们牵挂一生的人仍活在世上……但她想,她或许能够理解李开,于他而言,不能与妻女朝夕相见固然是痛苦的,可他更不愿她们再因自己陷入危险,他只要知道她们活着、活得很好,纵使此生彼此相念而再不相见,却也已经很知足。
她轻轻抚上窗牗。
若是有朝一日,她置身于李开此刻的境地——身陷囹圄,家国不容,生死不为自己所控,往后余生必须隐姓埋名,埋葬所有前尘往事,远离在意之人,从此踽踽独行,到那时,她会如何选择?又或者,她是否会有选择?
“云妹妹。”
这声呼唤令她惊醒过来,她看向房门,但见韩非、卫庄和张良推门走了进来,她于是关上窗,转身应道:“九公子。”
“哎?堂妹啊,昨夜你可不是这么叫我的,莫非酒醒了就不认账了?”韩非凑到她身侧,很是不甘心。
闻言,云绰的脸“腾”的就红了,她挠挠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四人在桌边围坐而下,张良轻笑一声,问道:“昨夜,云绰妹妹都唤韩兄什么?”
韩非摸摸下巴,道:“兄长、堂哥,还有九哥。”
说起来,云妹妹还是唤他“九哥”最好听……
“……那都是些醉话,做不得数。”云绰辩解道。她的酒量一向不好,估计喝第一杯的时候就醉了。酒醉时分,人自然是没有辨别能力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若是就这么白白认了一个堂哥,往后肯定会被使唤得团团转。
“云妹妹功夫不错,记性却不好,我们明明是饮酒之前说好的嘛。”
“我忘性大,不记得了。”
“哎——”
这时,紫女端着酒进到房内,云绰赶紧起身,想要快些离开,可韩非堪得是眼疾手快,竟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叫她挣也挣不开。她侧脸看去,但见他笑意更浓,眼中洋溢着一丝得意,不由气急——这人怎么老来这招?
“这样好了,我们手谈一局,我要赢了,你从今往后便叫我九哥,我若输了,此事就作罢。”他状似大方地提议道。
“……你觉得,你这规则对我很公平么?”她盯着他,满脸质疑。
“呃……你棋艺高超,总归是不会输的。”他嗫嚅道。
“不。”
“这样这样——”他继续挣扎道,“我若输了,便为你做一件事。”
她仍是拒绝:“我要做什么,自己去做就是了,不需要你来帮。”
“非也非也,论打架我自然是比不上你,但我年纪比你大啊,一样的条件,你若是赢了,难道不比我赢了要赚得多?”他循循引诱着,“你看,你是我们里边年纪最小的,就不想收个小弟,好有人叫你云姐姐?”
“真的?”她有些意动。
他连连点头:“当然了,我一向说话算话。”
“……”她思索了一下,最终勉为其难地应了下来,“那好吧。”
“哼。”卫庄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
那两人说着便走到了一旁的棋桌前,对坐而下。张良颇感兴趣,走上前来旁观。
这局伊始,韩非旗开得胜,猜得先手,执黑先行,这局棋于是拉开序幕。刚开始一切安好,两人你一子我一子,默不作声,便也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下到一半,黑白棋子各自盘踞着一方地域,循着棋路暗自筹谋着,势力不相上下。
这时,韩非瞟了一眼这纵横棋局,而后大喇喇地打量着云绰,开口喊道:“云妹妹啊。”
云绰落下一子,轻声应了一下:“嗯?”
“可要小酌一杯?”
“不要。”她连眼皮都没抬。
“酒可提神醒脑,于下棋有利。”
“……不用。”她微微蹙了蹙眉。
见她面露不耐,韩非不禁勾起唇角,端起酒樽递到她面前晃了一道。酒气从鼻腔钻入,激起了因宿醉导致的恐惧,她赶紧掩住鼻子,往后退开,闷声喝斥道:“别闹。”
“哎呀,抱歉抱歉。”韩非一脸歉意。
她敷衍地点点头,复又看向棋坪,尔后落下一子,截住他的后路。
“好!这一子,既断了我的退路,又从旁另铺一脉,真是巧妙。哎呀,说起来,我俩也好久没有下过棋了,我竟不知你的进步如此巨大。”韩非感叹道,“年轻就是好啊,潜力无穷,每次看到你们这些少年人,我都会觉得自己更老了……”
云绰眉心一跳。她下棋讲究专心,往往全神贯注投入其中,受不了半点打扰,只是很轻的噪音便能打断她的思路,同一只聒噪的八哥对弈于她而言简直就是一种酷刑。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棋艺和酒量都比现在好上不少,若是换作那时的我,昨夜是决计不会喝醉的……”
他巴拉巴拉说个不停,惹得她不胜其烦,却又无处可逃,只得紧紧捂住耳朵,试图隔绝几分他的精神攻击。张良正襟危坐地看着她,心中警铃大作,隐隐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唉,昨天晚上我们两个的确是喝了太多酒,我的脑袋到现在都还有些晕……你呢?有没有头晕啊?要不要——”
“啪!”
云绰一把将手中棋子拍到桌面上,将张良吓了一大跳,韩非也被吓得不轻。她直勾勾地盯着韩非,脸上肌肉微微颤抖着,一字一句从齿间挤出:“我认输,行了吧?我认输!”
韩非缓过神来,一脸可惜地叹道:“唉,你形势大好,按理说,这局你赢定了,怎么突然就认输了?”
“我——”她气急,抓起一把棋子就想砸过去。张良端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于心里暗自为韩非祈祷着。
“云妹妹请息怒,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认输,但我实在受之有愧……”韩非赔笑道,“如此,我二人便都当输家好了,一起接受惩罚,也好叫我心中好受些。”
他这一席话下来,云绰更气了,怒视着他,胸前起伏不定,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韩非笑眯眯地看着她,道:“堂妹,这一次,子房、卫庄兄和紫女姑娘都可做见证,你可别想赖掉了~”
“……”
他搓搓手,含笑凑上前来,问道:“那,是不是……”
闻言,云绰深吸一口气,慢慢直起身来,手撑着棋坪,上身越过条几,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揪住他的右耳,使尽全身力气在他耳边大声喊道:“九哥——!”
这一声“九哥”着实是震耳欲聋,震得韩非耳朵发麻,脑子嗡嗡作响,几乎就要当场失聪。头晕晕乎乎,像注了水一般,但他还是露出了一个微笑,应道:“哎,堂妹乖。”
见状,其余三人一时间神色各异,紫女无奈摇头,张良抬袖浅笑,卫庄面无表情。云绰加大手中力道,韩非登时疼得龇牙咧嘴:“痛痛痛!轻、轻点儿——”
他的表情堪得是十分狰狞,云绰冷哼一声,松开手,扫了这凌乱的棋局一眼,心中愈加烦躁,而后便执剑起身,快步离开了无瞻阁。
韩非揉揉红肿的耳朵,定眼看向她怒气冲冲的背影,这时张良狡黠一笑,开口说道:“若是不以年龄分大小,我想,云绰妹妹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垫底的。”
虽然云绰平时看上去温温和和的,很好说话,但她的性格其实十分好强,只要是竞技较量,无论是和谁,都一定要争个胜负;而且她一向崇拜绝对的实力,鄙夷旁门左道,若是技不如人,输了也就输了,可要是被压着头认输,那后果就太难想象了……韩兄显然比谁都清楚,只是为了这声“九哥”,竟甘愿冒着惹怒她的风险行此伎俩,也不知究竟是谁更幼稚些……
听罢,紫女笑着点了点头,应和道:“子房言之有理。”
韩非一愣:“子房,你的话我怎么有些听不明白?”
“韩兄聪慧,想来自是无需子房解释的。”张良唇角噙笑。
“你们要是对我有不满,那就说出来嘛,大不了,我们各来一局……”韩非放低姿态,试图挽回尊严,模样与方才诓骗云绰时别无二致,可他话还未说完,卫庄已经率先起身离去。
“哎、哎,卫庄兄……”他挽留道,奈何对方头也不回。
张良看了看窗外,随即也同他拱手道别:“天色已晚,子房就先告辞了。”
连走三人,房内顿时只剩下韩非和紫女。
“呵呵~”紫女不禁展颜失笑,心中却感到一丝慰藉——那孩子虽然看上去颇为成熟,心智也较之一般人更为强大,却终究还是有些小孩子心性啊……
韩非摇摇头,端起酒樽,一声叹息。
“唉,兄长难做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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