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把咱当猴耍了?”老胡本想说咱还不知被谁当猴耍哩,嘴上却说,“你看这——”抬起下巴,扫一下满桌子的菜,“人家盛情不薄,咱的脸皮也不能薄了么!再说哩,咱以后打交道也不仅仅限于工作上的事,个人私情也会跟于老板有交流嘛!咱不能总板着个脸只充公家人吧。咱白白吃人家这顿饭不是装孙子不是只充公家人吗?”
“白吃就白吃,反正吃了也是白吃。”
“在我们老家有句话,不吃白不吃,吃了白吃。”
小龚小房年轻,会来事儿,又有眼色,一听老胡所言,便在一边怂恿说:“谁说的在理,咱就听谁的。老胡说的在理,咱就听老胡的。老胡说随,咱就随。”斜过身子,各自掏各自的布袋,索索捻出五十块钱,交给老胡,其他人也赶紧跟风,偷溜一眼站在旁边的杨玲,掏钱随礼。
随不随礼是你们的事。杨玲不动声色,微微笑着,看着他们。
老麻气鼓鼓的,坐着不动,扭头瞅瞅右首的小龚,左首的小房,尽量压低声儿说:“原来你们都是早商量好的,早准备好的?哎,走的时候,你们不是都说不随礼,给于老板个下马威瞅瞅吗?咋都掏出大礼来了?”在当时,五十块钱可不算个小礼钱了。
杨玲知趣,慢慢退到门口,看着屋外的川息人流。
“礼钱都是借的花,今天你给他随,明天他给你随,能吃个啥亏!”老胡板了脸,“啧啧啧”直咂嘴,“你看你这人,真是的,人实的,连个玩笑也开不得,捅个窟窿也放不出个屁来。以后,再出来,啥话也不能跟你说,啥事也不能跟你商量。说吧,是不是不带的?你那河东狮吼大老虎母夜叉没批给你,是吧?”
“这话咋说的!”一提女人如虎,老麻更急了眼,说:“明明是商量好的说不随礼,所以我没带嘛!”
老胡一挥手,说:“好了,我先替你垫上吧。”说着,偷眼觑了一眼早已退到门口的杨玲。
杨玲故意不看他们,但刚才的热闹全落在眼里,心说这些公家人是胆儿肥,还是心眼儿实,就不怕她把这些话原封不动端给老板!背后嚼人舌根子,就是村里人还晓得背过人面儿呢!看来公家人就是什么都敢于公开的人。
外面桌上的人,已经动起了筷子,一片咀嚼声,杯盘碰撞声。
“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食物和食物碰撞的声音,这是食物唤醒肚子的声音,这是天地之间最微妙的声音。这是咱们现在最想听到的声音。”
“你说听,这难道不是诗人?这难道不是诗人在读诗?”
“是啊,真提美妙的诗!我们就爱听这美妙动听的诗。”
“要是有个漂亮姑娘,给咱念这诗,那就更好了。”
“谁能念它们啊?”
“我看就那个小姑娘吧。”
“那个小姑娘好像就叫杨玲。”
“那就叫杨玲念吧。”
老胡他们本想着要在于二面前讨巧儿,卖个好儿,不想几个人不和,端了自家底儿。端了自家底儿多多少少有些讨好杨玲这个小姑娘。讨好杨玲这个小姑娘还不是间接去讨好于二这个老板!间接也好,直接也好,讨好于老板最终目的还不想讨好自己的顶头上司!讨好顶头上司还不是为着自己升官发财!可结果呢,未必中意。
老胡赶紧兜底,干脆抽回原来一张五十的,装进口袋,左手捏着几张纸币,右手拇指和食指微微张开,呸呸,往指肚上啐了两口,捻着数了一遍,一共四百五——桌上坐着九个人。“来,姑娘,”老胡向杨玲招手。杨玲转身,笑殷殷走到老胡跟前,眼睛里放着些亮光。老胡说:“把这交给管账先生。噢,不,直接交给于老板吧,告诉他这是一桌公家人给他随的礼份子。就说,大家的脸面值钱着哩。”
杨玲迟疑接过礼钱,走到门口,回身问:“随礼都要写名字的,咋记你们的名字?”
众人又一起盯着杨玲,然后看着老胡。
老胡说:“名字不用记,此桌坐着九尊神,一说公家人,你们老板都知道。”
“是是。”众人笑着附和,“老胡说得对,九尊神。九尊神?老胡,可真有你的。”
杨玲一闪身,跨过门槛儿,出去了,一会儿又站回来,看着大家你推我让,唱好戏。
左推辞右推辞,左谦让右谦让,老胡终于动了筷子。大家也跟着动了筷子。酒过三巡,边吃边聊。老胡们吃得很文雅,吃一口放一下筷子。聊点什么吧。聊什么呢?聊单位的事显然不合时宜;说男人女人的事倒是最保险,可似乎不妥;说平时爱逗的那些带颜色的笑话儿更不行,有杨玲在,别熏着人家。想半天,就聊于二的煤窑,最对景儿。说开了窑前景肯定错不了,说人这一辈子还是做老板舒坦,说于二真是有福气,也有眼光。
菜,一道一道地布,一道一道地品;酒,一壶一壶地斟,一盅一盅地干。锡箔铸的那种壶,提在手里,沉沉的;青花瓷那种小酒盅,捏在手里,巧巧的。杨玲感到自己手腕子都有些酸。等到馍、油糕、蛋汤上来的时候,老胡等人差不多有六七份醉意了。他斜着眼问正上饺子的杨玲多大了。
“十七了。”杨玲笑了笑,说。
“比我闺女还小一岁哩。”老胡后背往椅子上一靠,仰脸看着天花板说。
“要是儿子就定了亲算了。”老麻接了口,带着呛味儿。
“这屁你可放对了。”老胡嘿嘿笑着说。
小龚小房们都放声大笑。小房窜皮酒,脸红得像猴屁股,一笑,软乎乎的黍米油糕从嘴里流出来,更像拉屎的猴屁股;小龚滋一声,一盅小酒下肚,倒像真放个短屁。
“上不了台面的癞皮狗。贱!”老胡低低操一声,看见杨玲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在腰间晃来晃去,禁不住就抓在手里,抚弄着,说,“于老板开煤矿,放出的煤黑面子,可别糟蹋了这些水嫩山花儿!”
杨玲感到自己的辫子被人捏在手里,转身就躲,用力一挣,人跑出了几步开外,辫子却留在了老胡手里。原来是条假辫子。杨玲露出了一头短发,站在门口,惊恐地看着老胡。
一时众人都傻了眼。怎么回事?
“到底要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要知道怎么样那就是天才了。”
“天才怎么了?天才就是天才。”
原来,为给这八个姑娘塑造纯山姑形象,于二请来的人一律要求这些姑娘们梳假辫子,而且是后垂能打在腰际前绕肩能打在前胸的那种长辫子。当然,有这么长的真辫子自然是最好的。杨玲没有,自然戴了假辫子。
众人都绕着口说:“原来是条假辫子。”
老胡一翻白眼,说:“别胡说,什么假的!怎么看都像真的。”
“谁说那是假的?谁又敢说那是真的?真是的,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真真假假,谁都闹不清。”
由采薇变成的杨玲就站在他们附近静静地听着他们,这个一句,那个一言,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在说着些什么。说着什么的时候,他们还在左顾右盼,东瞧瞧西望望。
其中有一个竟然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儿子写作文,老师一直要用成语故事。现在作家们不是都不让用成语写小说了吗?”
“对,我也听说了,说什么成语要屏蔽掉。”
“真的是这样吗?成语不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吗?怎么能屏蔽掉的吗?”
“改不掉你就用,改掉你就不要用,就是这么简单。”
“老胡,来给咱说说,咱们还有什么新闻?”
“听说了,那些挖沙的人都被逮起来了。”
“为什么?”
“那还用问为什么?看看把地都挖成什么了?老百姓能耕田种地?”
“老百姓愿意把地卖给那些沙老板的。”
“不卖都不行啊。不卖他们非把你像黑社会一样绑架了呢。”
“是啊,那可太可怕了。”
“就是呀,这和用成语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也没有,说来也有。咱们问问那个小女子吧,她好像就不是咱们本地人,倒像是从外面来的,又不像是本时代的人,倒像是从哪个朝代穿越过来的。”
“你眼光这么好,还能看透这一点?”
“那可不是,你看她长的那个样子,既妩媚,又妖艳,既好看,又耐看,女人漂亮就是一个最好的资本。”
“谁不愿意看漂亮女人哪!”
“那咱也不能老看人家呀,”
“看看怎么了,这叫秀色可餐。”
“那咱就餐吧。”
“对,那就餐那个叫杨玲的小姑娘吧。”
杨玲站在门口,噘着嘴,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杨玲是个直性子姑娘,要在平时,她早跟人急眼了。可眼下不行。于二早千叮咛万嘱咐好的:客人再怎么刁难,也不准跟人拌嘴,不准给人甩脸子,更不准当众又哭又闹,如果记不住这几不准,那就是给他于老板砸场子,这样做的后果是,扣掉全部工钱,外带不给吃这顿席,窑厂永不录用。一天十块钱,一顿上好的饭,将来还能进窑厂挣工资,这样的好事,姑娘们当然都看得重,不是自己看得重,是家里太指望这份薪水了。杨玲自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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