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啥跑,能吃了你!”老胡眯着眼说。
“你要是能吃了我,倒好了。”
“这话怎么说?”
“你要是能吃了我,不就等于吃了饭了吗?你饱了不就等于吃了于老板的饭了吗?”
“哦,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要为于老板省饭钱?”
“那当然,我们是为于老板办事,当然得想着于老板。”
“你们这么精明啊,像是都跟了于老板了。”
“其实,每个人都精明着呢。”
“我想不到你这么向着主家。”
“吃谁家的饭,当然就得向着谁家。这是人之常情。狗还是这样的呢。”
“你这话可一点都没错。难道你是说人还不如一条狗?”
“我可没那么说,”
“我是说,有的人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
“不是,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锅里的饭多,自然要看着点儿。”
“我们可不能做那种人,那算什么东西,”
“可是,我们只能保证自己,可不能保证他人。”
“各保证各的,谁还能保证别人呢。”
两个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听见有人已经站起来,看着山外的风景。
“有什么好看的呢?”
“也没什么好看的,但就是想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还想看看,那是什么道理?”
“也没什么道理,但就是想听听你讲道理。”
“没道理还讲什么道理?”
“正因为没道理,才想着讲道理。”
“讲道理,讲不着道理,那还有什么意思。”
“本来也没意思,但就是想找点意思。”
“从没意思处找意思,那才有意思呢。”
“有意思总是从没意思里产生出来的。”
“那没意思是从哪里产生出来的?”
“没意思就是从有意思中产生出来的。”
“照你这样说,就是有生于无,无生于有嘛。”
“你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
“真的?”
“那当然是真的。”
“真的就不是假的。”
“假的就不是真的。”
“真的就假不了。”
“假的也真不了。”
老胡一个劲跟杨玲斗嘴,杨玲感到很有意思,她扑哧一声就笑了。她知道没有能发现她是个穿越过来的小姑娘,但是她对这里的风俗习惯,一点都不熟悉,少不得边看边学,边学边记,一边还要看着人们的各种表情,看着人们的各种面相,所谓千万人千奇百怪,就是这个道理。
老胡还想跟杨玲斗下嘴,但眼看其他人都看着他,老胡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在老胡看来,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也没谁就是标准。在这里,他还感觉自己就是标准呢。
“要不,咱们再聊会儿?”
“可是不能了,要不,于老板会炒掉我的。”
“于老板会炒掉你?我再把你给端回来。”
“胡叔叔,您真有这么大本事?”
“有没大本事,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得看咱们处理问题的能力。你老板能不能看我的本事大小,那就要看我能给他露几手。”
“那你能给他露几手啊?”
“那就要看你能陪我说多少话。”
“你能露几手,我就能陪你说几回话。”
“不是,你能陪我说几回话,我就能露几手。是这么个逻辑。”
“您反了,咱们的逻辑反了。”
“哟,你还知道逻辑反了?”
“那当然,我怎么能不知道反了呢!您可说到哪去了。”
“老胡叔叔,您先喝着茶,我得给于老板干活儿了。”
“干什么活儿呀,活儿是给那些姑娘们干的,你就不要干活了。”
“我怎么能不给人家干活儿呢!不干活儿,他们会骂我的。”
“我看他们谁敢。要是谁骂你,你就告诉我,我就收拾他们。”
“您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你要不相信,那就有机会让你好好看看。”
“好吧,我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采薇本来是想着要回家的,却不想又来到于家庄。从后周山到于家庄,好像经历了很多很多,至于经历了多少,她又说不清楚。有些东西真不是能说得很清楚的。
“说不清楚,就别说了。既然说不清楚,那还说什么呀。那不就是瞎耽误功夫吗!”采薇自己安慰自己。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容颜,只好又走出来,扮成杨玲的样子,好好干活儿去了。
其他的人,有的用小指上长长的指甲剔牙,有的还在喝汤,他们看看老胡,看看杨玲,笑。
早有好事者请来了于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老兄们见笑!这些姑娘们虽说早集训了一些时日,可毕竟是山里姑娘,没见过世面,头发长见识短。老哥们,见笑,见笑!”于二一进门就抱拳,圆场子的话说了一箩筐又一笸箩,转头训斥杨玲:“咋侍候的?还不向老胡道歉?我看你今天的工钱是不想要了!”
杨玲不敢瞅于二,只看一眼老胡,眼神里全是艾怨,那意思是说,“都怨你,都怨你!”可又说不出口,低下头,不敢走,也站着没动。
“咋地,直折不弯,是吧?想饿着回去,工钱也不想要了,是吧?”于二直起嗓子,冲杨玲吼。
“不要怪杨玲,她侍候得很好!于老板,你不仅不能扣她的工钱,还得好好奖励她!我看呀,她是棵好苗子。你要好好培养她。”老胡摇摇晃晃站起,走过来,看看于二,拍杨玲的肩头。
杨玲一扭身,气噘噘向走出屋子,与走来的刁美芬打个对面。
刁美芬杨柳似的将身子摆到老胡面前,无师自通地说:“树弯裁自直。小姑娘嘛,得调教。让我来教教她。”她扳着杨玲肩头,拿拿捏捏走到老胡跟前,贴着杨玲的耳朵,说:“听我的,笑一个,你就说,胡大爷,别生气,生气不好。以后打交道的日子长了,少不了要你担待我们的。”顺势又捅又推杨玲。
杨玲被推到老胡面前,但依然绷着嘴,思谋着,脸憋得通红,就是吐不出一个字。
“平时那个泼辣劲儿哪去了?”刁美芬伸出食指,戳戳杨玲额头,说,“真是狗头上不了正席。扶不上墙的小癞狗!”
杨玲到底受不了这份窘,眼泪“哗”一下出来。她抹一把,又堵气走到院子里。
“你看这,老胡,我还想好好调教调教,到窑上当个出纳什么的,你看这,哪是块料?!”于二指着杨玲的后背,满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刁美芬也说:“给好脸不识!”
“这性子,还真叫人喜欢!”老胡咧嘴一笑,瞅瞅站在院子里掰弄指头的杨玲,手里的假辫子推给刁美芬,说,“得调教,得好生调教。玉不琢不成器嘛。”
“看我咋收拾你!”刁美芬咬牙切齿,冲着窗外的杨玲说。杨玲正好回过头来看屋里,见老板娘说她的不是,就又低下头。
一番推卸假意训斥终于平稳了局面。
“大家吃好喝好。”刁美芬应酬着,冲老胡他们说。一脸的笑。
“大家喝好吃好。”于二也应酬着,冲老胡他们说。满脸的笑。
“唉,看我这记性,该让老爷子过这桌来,大家乐呵乐呵。”老胡一拍脑门子,跌足叹息。
“家父从不上席,一碗面足矣。失敬!失敬!”于二歉歉说。
就在刚才,刁美芬亲自给于德寿端来一碗面条。
原来,这于德寿从小天资聪颖,后来读了不少书,博闻强记,满腹经纶,“读书误尽一生春”,正因为于德寿一肚子的学问,文革期间遭狠批狠斗,险些丧命。此次天难之后,有人请饭,他从不上席,喜欢默不吭声坐在无人处吃碗热乎乎的西红柿炸酱面。今天,自家办事,为给总管腾出地方,他在院子墙角背人处,坐个小凳子,碗里的面条吃得有条不紊若有所思。
一只母鸡被吵吵嚷嚷的人们逼得走投无路,看见于德寿独自享受清静,就揣了一腔心事,低着头寻寻觅觅踱了过来。正好一根面条不慎掉在于德寿脚面上,鸡嘴快,一下抢着啄在嘴里。于德寿早有准备,他把筷子含在嘴里,腾出右手来,猛一下捉住鸡脖子,两指一夹,鸡嘴被迫张开,于德寿硬是从鸡喉咙里抠出那根面条,嘴里还说:“给你的就是给你的,不给你的不能你瞎吃。”有人看见了这一幕,都笑着说,这老爷子太小气了,跟母鸡抢一根面条,至于吗?于德寿也不在乎,依然吃得有滋有味。吃完后,打个饱嗝,碗往地上一搁,自有人送至厨房,依然坐在小凳子上,两手夹在两腿间,垂着头,不知是想心事,还是眯盹儿,跟刚才开窑抖肩朗声祭念的于德寿判若两人。
老胡那一桌子是最后撤的。客人们陆陆续续走了。帮忙的伙计搬桌椅板凳的,洗碗涮锅的,拆棚的,挑桶担泔水的,活儿做完做好,也都走了。于二夫妇送走了老胡他们,杨玲自知理亏,既没吃饭,也没要工钱,气噘噘走了。
只剩下于二一家人。
于德寿起身回屋,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听到于二“哗啦啦”摆弄礼单,便问:“都走了?”
“都走了。”于二看了父亲一眼。
“老二家的,关上街门。”于德寿挺着身子坐起来。
“对,先把街门关上。”
“我去关。”刁美芬噔噔跑出去,“吱呀”一声,关了街门,紧着步子赶回屋。
“老二啊,先不要看礼单,你先把那族谱神则,给我恭恭敬敬挂好了。每天早上行晨礼,净手,上四炷香,晚上回来,叩四个头,净手,上四炷香,那是你的祖宗爷!记下了?”于德寿两手扶着太师椅,双目紧视着于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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