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看呀,大家看,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不就是老天爷爷想下两点雨,想打个闪,想响个雷吗?有什么可看!”
“真是大惊小怪!照你这样,还要把什么人给吓坏呢。”
“我相信,在群星之中,总有一颗星星,引领着我的灵魂,穿过未知的黑暗。”
“哦,你怎么回事,怎么还念诗呢!难道你是个诗人?”
“我是不是个诗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这种场景有感觉。”
“有感觉就念诗?”
“你到底是谁呀?”
“你看我是谁?你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我怎么能不认识你呢!你不就是杨玲吗?”
“你再看看我是不是杨玲。”
“哦,我还真看出来了,你不再是杨玲。你是谁?”
“我是谁,你难道真的能认不出来了?你难道真的认不出来了?”
“我还真的认不出来了。”
“那就好好再看两眼再说。”
“那我再细细看看。”
“我细细看了,你可别说,我还真的不认识你。”
“你告诉我吧,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有这种本事,让打雷就打雷,让闪电就闪电?”
“我不是这里的人。”
“那你是哪里的人?”
“我是天上来的。”
“你真的是天上来的?”
“对,我就是给你们来下雨的,来保佑你们的。”
“可算了吧,你连自己都保佑不了,还保佑我们!”
在一片闪电和雷声中,杨玲,他们眼中的杨玲突然就飞上了天空,像一朵云,像一支并蒂的水莲花。
“看看,那个杨玲上了天了。”
“真的上了天了?”
“是啊,你们看。”
果然,只见杨玲变成了采薇,不停地在天上飞,不停地看着每一个沙坑一样的煤坑,她就是想像一只精卫鸟一样填满它们,可是,就是填不满,就是堵不上。
“快看,她也是为老百姓做事情的。”
只见采薇念动咒语,然后看见看到天豁开了一个大口子,一股又一股的雨水从天而降。
“老天爷爷啊,我们这里可是下大雨了。”
“快来看呀,快来看啊。大家快来看啊。”
先是闪电,后是雷声,随之是暴雨,桶泼一般,兜头就下来了。
哗哗的雨水汇成大小溪流,势不可挡,闷头找寻低地。灌灌灌。哪儿最低?自然是牛家垣敞着的挖煤口。哗哗哗。雨水发疯般一齐往窑井里钻。好像那里有一个无限大的吸引力在招引它们,在呼唤它们。山上汇下来的无数条溪流互邀着,扎进窑眼,还说,“来啊,这儿就是我们的家。”人往不往高处走,难说;可水确实是往低处流,在煤井里,它们找到了家,找到了归宿。
“还有六个人在里头,没上来!”不知哪个民工喊了一声。四川话佬儿佬儿的,嘴里像含着块热豆腐。于二根本没听清,是朱灿冲着他喊了一声。对,是朱灿。披着厚厚的雨衣,这个相貌平平的女人竟然也来到窑井边,和抢救者站在一起。
“快救人——”朱灿又喊了一声。
于二本能地拉响了报警器,自己操锹撬开天窗,可雨水激灵,很快又找到一个口子,奋不顾身直往里灌。
“兄弟们,快出来,往外爬呀——”风雨把于二的声音撕扯得歪歪扭扭,分解得体无完肤,跑调得不成体统。可他依然双手支成筒状,冲窑井里喊,直到完全沙哑。
回答他的是哗啦啦的雨水找到家园的欢乐声。
“呜隆隆——”一声闷雷滚过,大地猛地震了一下,像巨大寒颤,像猝不及防的激灵,把每个人都震呆了,震麻了,震傻了。
“快跑开——”于二扑向人群。几乎同时,朱灿也向人群扑去。几个人同时跌落到黑乎乎的泥水中。窑口处猛得向上反冲一下,掀起无数碎矸石,瞬间又轰地向下踏去。矸石,炭块,木板,几把铁镐,打着旋涡,被卷入一个锥形地窝。这个锥形地窝磨盘似的旋转着,温疫似的扩大着,恶浪似的翻涌着,坠入地心深处。数不清的矸石,像流星雨,被巨大的动能甩向人群。人群中发出一声声尖叫,可这尖叫很快被吞噬,掩没混淆于天地间。
过了很久,风停雨住,一切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大地、自然与冥冥之中的一切以势不可挡之势,报复了于二,报复了所有贪婪的人们。
随后,沉寂被风暴一样的人潮掀翻。愤怒的民工揪住于二就往死里打。打人者与被打者,嘴里呜哩哇啦叫个不停。
“是你们自愿来的,是这里有钱可挣,不是他把人们推下去的。”朱灿的嗓子已经哑了。她扑在于二身上。拳打脚踢像雨点一样落在朱灿身上。
“这个婊子——”
“妈逼的,老子不是婊子!”朱灿的喊声被愤怒击碎,只灌到了于二耳朵里。
“你干吗要这样!你,起来!”于二猛得把朱灿掀翻在地,用自己的身体压住了她,同时也隔断了来自愤怒的猛击。
混乱中,于二口袋里一块硬梆梆的东西,硌得朱灿胳膊上生疼,即使隔着厚厚雨衣,那疼痛依然清晰。朱灿趁于二欠身之际,伸手掏了出来,装在自己口袋里。
“哇呜——哇呜——”警报车载着警察来了。跳下车的警察马上施救地下被埋民工,同时也驱散了愤激的打人人群。于二站起来,想加入施救队伍,可警察误以为他会逃跑,一副冰凉的手铐戴在他手上。
“让我们先救人!”朱灿忍着剧痛站起来。
一个警察一把将她拎起来,同于二一起塞进警车,奉命带走了。其实,于二压根儿没想跑。跨上警车的一刹那,于二一眼瞥见,自家盖起的那座小三楼,倾斜得更厉害了,几乎是斜卧在山坡上。于二猛然想起什么,一摸口袋,惊呼,“完了,父亲的祭日。”朱灿也不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知道,这里肯定有许多话要说,可此时此地能说些什么呢?!
窑井下的六个人,挖出来了。于二正从他家往煤窑上跑。
“怎么样?他们的生命有没问题?”
“还是于老板,您自己亲自看看吧。”
“我亲自看,你用你说,你到底是快点说呀。他们到底有没问题。”
“他们好像有点问题。”
“他们有多大问题?”
“他们好像有很大的问题。”
“他们到底有多大问题?”
“至于多大问题,我还真不好说。”
“让你说,你就说,别不好意思,你难道还要我说一句,还要我再问一句,他们的问题到底有多大?”
“您就是再问,我还是不敢说。”
“怎么,说说就吓死你了?”
“于老板,可不就是,我要说说,就真的会吓死我。”
“那我今天就要看看,到底是吓死你,还是气死我。”
尽管说成这样,那个工人还是不敢说,他怕一旦说出,他这个月的工钱就不想要了,于二非要扣掉不可。
再说,那几个人确实出了问题。出了问题的事,再说也无济于事。于事无补的事,再说也没用,有什么可说的呢。既然没什么可说的,那就什么都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二人已经赶到出事地点,那里已经挤了很多人。于二挤开人群,看见里面躺着几个人。
那是人民警察救上来的人。
当然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当然是人民警察的功劳。于二打心眼里感激他们。六个人中的五个,紧紧抱在一起,清一色扎着马步,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形成一个人伞。结成的这种环形最有力量,而传递力量的正是他们自己!中间缝隙处落着一个人的矿灯帽,而这个人就趴在人伞外。从他们的姿势,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他们最后一刻钟抵御外力时的神态姿势和心理。五条汉子,双腿扎着马步,微微拱着腰,臂紧挽着臂,环成一个圆形。他们的脸稍稍向下,表情刚毅,像罗丹手下的雕塑《沉思者》。当感到有水哗哗倾注进来时,他们也曾混乱,各自逃生,试图想坐缆车上来,但兜头的雨和石块,封住了他们的上路。他们暂时退却,等待机会。塌方随之而来,叫他们感到势态不妙。窑井里留给他们的空间越来越小,于是,他们商量,手挽手,臂挽臂,用坚实厚重的臂膀顶住塌方,就像撑住六家日子,就像顶住踏下来的天,给大家撑一点空间是一点,多撑一会儿是一会儿。有一个年纪最小,一位老者,大概是他的父亲,猛地将他按在人伞底下。可他求生欲望更浓烈,他从人伞下趴出来,企图一个人觅得缺口,好第一个逃出去。没想到,又一处塌方下来,他成了第一个被砸趴下的人,也就是说他是第一个当即死亡的人。这从后来的尸体解剖结果上可以看得出来。剩下的五条汉子,五副脊背,一个信念,他们支撑起了一个小小空间。可是,这个空间越来越小,最后,他们呼吸艰难,压强越来越大,他们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率越来越快,缺氧量越来越大,他们再也支撑不住了,被迫或蹲或跪,但没有一个仆倒在地的。他们始终紧紧地抱在一起。最后他们被挤围在一起,因被强压窒息而亡,像最后的告别与欢聚。或许,他们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然后又互相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可以断言,他们最后的心里一定默念着来自亲人的那份温暖,在深不可测的地底下,在黑色笼罩的最后时刻里,他们怀揣着是满腔的温暖,是燃烧的生之希望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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