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木,哪儿去了?”事后,于二想。
噢,对了,技术整改的时候,为了应付上头检查,换过几根被压弯和蚀朽的撑木。过后,于二就把此事丢在脑后。这样的事,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丢在脑后呢!挂在脑前的时间于二干什么了?不是忙着应酬,请客送礼,就是忙矿上的俗务,偶尔还要到自以为没人能看得见地方潇洒一番。在最后的几个月,高薪催促井下工人连夜采运的时候,于二一次也没下井检查过装置是否安全,设备是否妥当,安全是否达标。
身体囚禁于监牢里,思绪不断飘向过往,于二想起来了,一问二撬三支柱,现在才想起来了。
心静了才想起来了。当时只顾着挣钱,把这些都丢到了脑后。
悔之晚矣!
是啊,真是悔之晚矣!
既然悔之晚矣,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窑啊窑,不养老,不养小,
谁知哪块黄土埋?
吃的阳间饭,干的阴间活,
井下道道鬼门关。
路死路埋,采煤黑子窑里就是棺材!
“真是嘴贱。编了这顺口溜。”
“也不知是谁,编了顺口溜,满街传唱。”
于二躺在冰冷的水泥石坑上,他想,窑井下洒的是煤黑子流的血汗,这不假,可要说是埋的白骨是断断使不得的。他心想,我于二不黑呀,就是贪了点。要是心黑,这么多年,地上飞的煤粒子能把我砸死,渗到地下的水汪起来,能把我淹死。于二宁愿割腕上吊抹脖子,也不愿担黑心窑主的名。可贪的背后就是黑呀!
这时候,刁美芬提出离婚。消息是律师正式转达给于二的。于二想也没想坚决同意。签字前,于二心里苦笑一声说:
“美芬啊,迟了。你不就是想保住点个人家财吗?你的这点小聪明,公家还看不出来!财务资产早被冻结了!”
果然,传票未到于二手里,法院已驳回刁美芬的离婚诉求。理由是,刁美芬这个时候提出离婚请求,不过是逃避经济赔偿责任,逃避法律制裁等一切连带责任,只是分解财产的一种手段而不予判定。刁美芬破口大骂:什么法网恢恢公正廉明决不会放走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都特妈滚犊子去吧。骂完之后,欲哭无泪。
没过多久,离婚判决书还是到了于二手里。于二毫不犹豫签了字。世事无常,更何况人的命运呢?
树倒猕猴散。墙倒众人推。窑上的工人,行政人员,溜的溜,逃的逃,有的乘警察不注意,又偷又抢窑上的东西,坑木,枕木,推车,绞车等值钱不值钱东西被他们合伙偷运走,铁镐铁锹一抢而空,积压的煤明里暗里偷运不少。虽然贴着封条,但警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充抵拖欠工资,谁还能拿他们怎么样呢!
谁爱咋样就咋样去。这些,于二早料到了,可他懒得去想。
朱灿来看他。出事那天,她和于二被一起带进来。可一盘查,她一打工者,出纳,关她什么事,所以,问清事由,当即就把她放回去了。
“你怎么不走?我这里还有什么油水?难道你还要看着我把这黑窑坐穿!”于二朝她一瞪眼。
“你以为我是到你这里捞油水的?”朱灿讥讽着说。她是征得刁美芬同意,来探望于二的。
“你来干什么?人家躲我还来不及呢?你还自己找上门来了。”于二真不懂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向你汇报财务情况。我的职责还没有尽完!账上现金二百七十万,债务三十七万,债权五百八十万。其中欠工人工资三十二万。鲍老板一家客栈欠二百四十八万,政府后勤机关欠八年煤钱共一百五十八万。账和资产都被冻结了。可我还是不能走。”朱灿看着于二说。
“汇报个屁!人死财空,人走茶凉。这个道理你又不是不懂!”于二死死盯着朱灿,焦躁里带着感激,犹如沙漠里渴望看着绿洲一样,“别人欠的钱可以缓结;政府欠的,我要一分不差地跟他算回来!最大的骗子!”
朱灿看看四周,然后低下了头。
“你说账上还有二百七十万现金?”于二问。
朱灿看着他,点点头。
“六个人遇难,煤矿上一条命三十万,这已经成了不成文规定。以前是十一万,后来是二十万,现在是三十万,涨了。三六一百八十万,够赔他们的了。不,我于二给他们每人四十万。剩下的给工人们发了工资。”
“你是这样想,可不一定按你的意思办。因为,你已经对自己的财产没有支配权了。”朱灿说。
“尽心吧。但愿他们别鲸吞盘剥,再伸黑手。”于二顿了顿,眼睛里闪着一道亮晶晶的东西,紧紧地盯着朱灿,说,“小朱,你说我是不是黑心人?难道我真的是黑心窑主,说大了些是黑心矿主?埋在地下死有余辜死无葬身之地的应该是我!是不是?你说实话!”
“是的,你是黑个黑心窑主,黑心矿主!”朱灿想了想,一字一顿地说。
于二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好像被判了刑的死囚。
“可是,还有人比你更黑。你不黑不行!可是,尽管这样,这不应该成为你黑以及黑下去的理由!”朱灿又说,以一种坚毅的眼光看着他。
“真的吗?还有比我更黑的人吗?”
“那当然是。要不,这世上的事怎么越说越说不清楚了呢。”
“说不清楚,就能证明有人比我还黑?”
“是啊,照目前的情形看,只能如此解释。”
“那个杨玲后来变成了采薇,是怎么回事?”
“她本来是想帮你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她飞上了天,她说她是天上飞来的飞天姑姑,是为民众解壶倒悬的。”
“什么叫飞天姑姑?”
“你没有见过飞天吗?”
“就是敦煌墙壁上画着的那种飞天吗?那种飞天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说的这种姑姑跟飞天没有关系,我是说她就是姑姑,就是那种为了老百姓可以牺牲自己的人。”
“那她真的牺牲自己了吗?”
“这不,她上天了。她真的上天了,她把自己变回了她不想要的样子,她把一切被鬼神惩罚的对象都带到天上去了。”
“哦,真的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要不然,我们还真不好说清楚。”
“世上有好多事说不清楚。”
“我还是那句话,说不清楚的事,就别说了,既然说不清楚,那还说什么。”
于二猛然抬起头,四目相对,于二感到了朱灿眼神里的力量,他不敢面对这种坚定的目光,这种坚定目光好久没有碰到过了。好像这种目光能一点点剥掉他的衣物,将他的隐秘之处暴露无遗,更能将他精神与灵魂里深藏着的污垢卑鄙龌龊一点点压榨出来。于二浑身发抖。半晌,朱灿伸出一只手来,一只很小巧的手。想拉拉于。于二没有把手伸给她。也不是不想是抖得伸不出来,也不是抖得伸不出来是他压根就没勇气抬起手来。半天,于二抬起头,怯怯迎住朱灿伸展过来的目光,这目光变得稍稍和缓,不再像先前那样犀利,像刀子能杀了人,像大雨如注能淹没了人。朱灿看了他一眼,闪过一丝轻柔,垂了眼皮,不说话。
“你是个人才。我没有发现。也没有给你涨过工资。”于二说,带着些愧疚和自讽。
“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成了朋友。”朱灿淡淡一笑。
一刹那,于二觉得这个女人确实有些不一样,可又不知不一样在那里,只感觉自己体内一股冷气一股热流相互噬咬相互攻击传遍全身,时而寒颤,时而虚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于二两只手紧紧抓住锈迹斑斑的护栏,身子往后撤了撤,双眼盯着朱灿,眼神里却空洞无物。
会面时间到了。不知那儿的一个小铃响起来。
于二冷不丁被惊得哆嗦了一下,“你……你还会来看我吗?”
“怎么不会呢?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朱灿歪着头,努力冲他一笑。
“我有个想法,也是个要求,你下次再来的时候,给我带些炭块来,大的,小的,都行。”于二说。
“炭块?你要干什么?”朱灿不解。
“别管了,只管带来就行。”于二挥挥手叫她快走。
“于老板,这个时候,我怎么好意思能走掉呢?”
“你快点走,这个事情与你没有关系,别把你也牵扯进来。”
“于老板,就让我跟你在一起吧,这事情说成什么也总得有人为你顶着,有人为你顶着,你就罪过轻一些。”
“轻一些重一些,没什么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如果轻一点,你出去的就早,如果重一点,你就出去得晚,你说这有没关系?”
“看来还是有关系。”
“那当然是有关系的。”
“可是,就听你的吧。”
“你不听我的好像也没别的出路。”
“那就听你的吧,在全公司,我还是比较最信赖你。”
“那就要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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