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为了看到更多的风景,她忍痛离开了楚贵贵,又跃过了一个村庄,这个村叫米家镇,离楚贵贵的村子离得不远。
“这是谁家的院子呢?”
“好像是楚中洪家的。”
有人告诉她。
看来,她又要在这个村子里待几天了。又要看看楚中洪与权志利两位冤家对头的一场又一场好戏了。
“为什么他们之间会有好戏?”
“因为他们为最后一块地。”
“最后一块地?”
“是啊,你慢慢看,慢慢看。”
踏进楚中洪的院子,权志利觉得时光在这里打了个结,凝固了。
正屋前檐,乌黑的椽子排列着,都缩着脖子观望,谁也不敢出头;出檐的瓦片上起着绿斑,一朵一朵梅花样;瓦缝之间摇曳着几簇枯黄的瓦楞草,探头探脑瞭望,那是鸟儿们的功劳。前墙鼻上一高一低杵着两个木橛子。高处的木橛子长,有些率先垂范忍辱负重的意思,两把大锄攀援在木橛子上,时间久了,颇有些苦不堪言之感;低处的木橛子短,心甘情愿自居配角,三把小锄瘦猴似的吊着。
大小锄的把手处,都曾经被磨得油光发亮,木质的纹理发着一圈一圈的光晕,现在蒙着厚厚一层尘土;锄板板都曾经被擦得亮铬铮铮,凛然反射着深入土地铲除杂草随主人辛劳时的锐利锋芒。眼下可倒好,锈迹争先恐后生出来,赛如雀斑,又模模糊糊连成一片,倒成了高原红。墙角里立着铁锹、铁耙、铁棍、扁担等农具,都似整装待发的兵马俑,发着暗哑的光,垂头丧气,心气儿瘪到了底。擦着墙根下码着几排蜂窝煤糕,麻袋片罩着。几只箩筐,从大到小由高到低有致蹲卧在煤糕上,似佝偻着身子的瘦老头,守望着他们风烛残年的未来。箩筐里各自盛压着一块砖头,防止风随时偷袭它们,把它们掀翻在地。
南屋土坯墙上,挂着两串用铁丝一小撮一小撮绞起来的红辣椒,妖娆着丰收时的喜气,睥睨着正墙上几把背时农具,眉棱眼角全是幸灾乐祸。
墙角的鸡窝里走出一只公鸡,雄纠纠,气昂昂,步履拿腔拿调,保持着优雅的绅士风度。一只母鸡跟在它身后,鸡冠子红云似地胀着,一步三摇,炫耀似地瞻前顾后,满面春色尚未晕染开来,好像它刚刚受过宠幸,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神色,见有人进来,赶紧粉垂了头,羞色喜不自禁,有意和公鸡岔开了路子,到别处寻寻觅觅了。
院中间是一棵枣树,几个粗大的枝杈间,金黄色的玉米骑挂着,显得有些稳坐泰山居高临下,是稳稳当当过日月的神色。树上几只麻雀转动着小小脑袋,警惕地看着踏进门来的人,仿佛它们是主人派出的哨兵,又像它们在保卫它们的一冬食粮。风儿吹过它们细细的脖颈,旋开密密的绒毛,露出白白的肌肤。它们见来人只是抖抖肩上披挂的衣服,并无恶意或出手不善,便叽叽喳喳叫几声,既报了平安无事又释放了全部恐惧。
天上,温柔敦厚的云,有如绵羊般在游走。
岁月如此静美,一切如此安好。
怎么说呢,楚中洪的院子虽然破旧,但只要往院中一站,冬生暖玉夏生凉,颇有点负阴包阳藏风聚气压得住内心焦灼的感觉。
权志利弹弹烟灰,长长吐了口气。
站在楚中洪院中,权志利扫视一番,又扫视一番,心里不由泛起一种潮湿的酸楚,也有些隐隐的羡慕,心说,有时候,这日子呀,特妈的真有意思,不是人过它,就是它踏着人的头踩着人的肩在奔,在涌,是它将一道道细索捆绑在人身上一片片细刃刻在人心上地煎熬人,这狗日的楚中洪,倒也挺能耐得住性子,浮躁之世能身居如此简洁福泽之地,不焦不躁,确属不易。
权志利吐口气,又叹口气,掐灭烟头,重重地嗽一声,伸手挑起门帘,老旧的封门虚掩着。
“吱”,一推门,沉沉的鼾声擦着门缝打着旋儿夺门而出,就好像这些鼾声随时等待有人给它提供逃逸的机会。见有人进来,楚中洪的女人像个发面饼子,把男人压在她身上的胳膊和腿轻轻搬开,坐起来,推搡着男人,低声告诉他有人来了。
权志利轻咳两声,有些尴尬,似乎也有些自惭形秽,是自己的到来破坏了楚中洪暧昧而温馨的中睡。
楚中洪揉着眼睛坐起来,心魂未定,望望窗外,像树上的麻雀,受到了惊吓,一看是权志利,赶紧跳到地上,两只脚拔剌着找鞋,胳膊肘捅捅女人,还不快去沏茶。自己三步两步趿到院中,先上了一趟茅厕,站在院中伸胳膊弯腿,很大声地咳几声,借以清喉咙醒神智,右手抵压住右鼻孔,左鼻孔的鼻涕喷雾似的射出来;左手抵压住左鼻孔,两股急促的气流喷射而出。他抬起左脚,两个指肚往鞋后跟上一抹,然后,搓了两只大手,耸耸肩,故意制造着轻松声势,颇有些轻装上阵之意。
进得屋来。
见权志利稳派四足坐着,两手扶在大腿上,眼神穿过封门,搜寻着麻雀,可麻雀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刚才,楚中洪女人给他让座,他慢慢慢慢把自己的屁股放在板凳上,生怕压断他和楚中洪细若游丝的一点关系。
谁和谁有多少关系呢!关系意味着过往,意味着逝去的时光。
“地里没活,脑糊。”站在屋中央的楚中洪冲权志利咧咧嘴,微笑里满是歉意,问女人杯子冲洗了没有,他又转身提提茶壶,看火旺不旺。茶壶里的水,先是滋滋地响着,被楚中洪一提,咕嘟咕嘟,在壶底打两趟滚,两个闷嗝突然被响亮地释放出来。壶里的水马上热烈起来。刚才赛如和谁故意憋着气,
很快,水开了。
楚中洪两步跨过权志利,蹭到炕沿边,一道暗影隔断权志利空望院子的眼神。权志利回过神,扔过一支烟。楚中洪接得慢条斯理。
“啪”,权志利打开打火机,一团小小火焰,被殷勤笼着,人也转过身来。楚中洪低着头,把玩着那支烟,神色有些拘谨,倒像个时光欸乃中的腼腆少年。
小小火焰往前送送,充满引诱。
烟被夹在两指间,看着就要往嘴边送。女人嗽声。顿了一顿,又一嗽声。
烟被捏了捏,伸在鼻下嗅了嗅,最后被放在窗台上打完针的空盒子里。
权志利手中的火苗摇了摇头,啪,打火机头劈头盖脑,掐灭了小小火焰。
楚中洪一探手,摸到自己的烟锅子,拿在手上朝权志利晃晃,说,“有这个。”然后,找个低凳子坐下来,有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腾起的烟雾中,不是权志利坐在时光的长河里,而是楚中洪把时光长河浓缩成了一个点,连他一起推到河里。
3
从楚中洪脸上移开,权志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游移在每件家具上,老式立柜,21寸电视机,自制的碗柜,油光发亮的蜂窝煤炉子……每看一件,权志利都要眨巴眨巴眼睛,好似这件东西能引发他多少难忘的回忆,又好像他在精细地估量着它们当下的市场价值。
“就是那几亩地,把你拽穷了。”权志利说。
楚中洪不说话,一团一团烟雾迷幻着他。
“都是那几亩地把你种穷了。”权志利又说。
楚中洪还是不说话,拿手中的火柴棍松松烟丝,像松一畦肥土。
“现在人家谁还种地?地都成了薄地,人都穷得……咳,……这……”权志利咂着嘴,他的话里埋藏着巨大遗憾和深深自责。
楚中洪说,“农民不种地成个啥了!”
权志利轻轻一笑,说,“谁说农民就非得种地?”
一团烟雾扑过来,楚中洪的气很冲,说,“农民离开土地,不会走路了,不会说话了,不会吃饭了,不会做人了!像个啥!”
权志利平息了脸上的笑,弹弹烟灰,说,“谁说农民离开土地,就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会吃饭,不会做了?!”
楚中洪的女人拎起茶壶盖,一舀一舀往茶壶里灌水。灌满了,火里加个蜂窝煤糕,火被压瓷,冷水茶壶往上一座。瞬间,屋里的温度被压下来了。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
窗外树上的麻雀叫了两声,一声绵长,一声尖短。
“来,喝水。”女人续一回水。
“儿子说下对象了吧?”权志国拽回目光,扫一眼楚中洪,落在淡淡的茶水上。笑容在茶水里晃来荡去,稀释了不少亲切。
“说下了。”
“大包干?”
“大包干。”
“多少?”
“三个六万。”
“是个大数目。”
“是个大数目。”
楚中洪避开权志利的目光,挠挠头,掸掸腿上衣角上的烟尘,叹口气。
“你说,现在这姑娘,算下来,一斤肉一万多块呢!简直是——”权志利端起茶杯,虚虚吹两下,还未来得及喝,吸溜一片茶叶在唇间品咂,似乎很想为主人的困扰出谋划策。楚中洪早端起茶,满满喝一口,长长吐口气,多少减缓心中威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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