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的坟墓至今还好好地在我那块地里埋着,也就是说你爹至今还好好地睡在我那块地里。你爹跟我爹是一搭搭作务庄稼的好把式,好兄弟,老人家没了的时候,非要躺在全村麦子长得最好的地方。哪地块上全村的麦子长得最好?就是我那块地,我父子这四只手让麦子长得全村最好!恰恰我就分到了那块风水宝地,恰恰你爹就要睡我那块风水宝地。睡就睡吧。占就占吧。我没有怠慢你爹,因为你爹是我爹的好兄弟,我的好伯父。你也不是不记得,那几十米深的沙坑地方,十几年前,那是个什么模样?!
树成行,地成田,道儿赛棋盘,麦子平圪整整齐圪刷刷绿格油油。这会子呢,你再看看,都是埋人的沙坑,都是断子绝孙的沙坑!我真为你爹难过,权家出了你这么个刨根断祖的东西!丧尽天良的东西!”楚中洪越说越激动,他抓起茶壶,咕噜咕噜,灌了个底朝天,“呸呸呸”,吐着嘴里的茶叶沫子。
站在地上准备出门的权志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不能走,要是走就更让楚中洪小瞧他了。
看着权志利的窝囊样,楚中洪抄起茶盅就朝他砸过来。哗啦,茶盅碎了一地。
“嗖嗖嗖”,权志利紧躲慢藏,算是没砸着他,但脊梁骨上不由得直冒冷气。他一咬牙,掏出手机,给二狗打电话,说,“啥也不用说,刨了人家祖坟是真的,每家给5万!”
“要不要打开棺木验验呀?”二狗在那边压低了声音问。
“我操你妈——”权志利吼了一声,“嘭”地一声,手机碎了一地。
“过瘾!”看着一地的碎件儿,楚中洪哈哈大笑,笑声冲破一切障碍,真顶云霄。
去年的雪下到了今年。生生地憋了一年。那叫个忍,叫个韧,叫个容,叫个大,叫个涵,叫个含,叫个养,叫个不易,叫个耐力,叫个恒心,叫个执着,叫个包容,叫个宽恕,叫个救赎,叫个智慧,叫个韬光养晦,叫个静能生慧,叫个有容乃大,叫个低调穿越,叫个怀才有遇,叫个顽强不屈,叫个沉稳不泄,叫个酷力十足,那真正叫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叫枯裂三秋润含春雨,是穿透时光的守候与等待,是立春惊雷适时瞬间的爆发与鲜活透亮的释放,是人生的活明白和生活的简单明了的全部放下!
你说这雪!
下的!
原来是雪粒子。后来就成了鹅毛大雪。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下了两天两夜,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楚中洪的女人把雪堆在街门口,朝天插了把大扫帚,还操了个擀面杖嗵嗵敲手里的洋瓷盆。
“你那是干甚哩?丢人败兴的。”楚中洪埋怨着。
“丢啥人?败啥兴?请请扫天媳妇儿,扫开天上的雪,不要再让下了。要不,儿子的婚事咋办呀!”女人不理男人,自有她的道理。雪停一会儿,扫一会儿;雪停一会儿,扫一会儿;扫一会儿,敲一会儿。
“我看你就是扫天老婆子,惊的四邻不安。”楚中洪骂了女人一句,自己操起铁锹铲起雪来。
终于雪霁天晴了。
因为经济紧张,楚挺和江丽的婚事拖拍了两年,终于要如期举行了。
地上虽说有些泥泞,可红彤彤的太阳毕竟出来了。
楚中洪的平房小院像炸开了锅,像沸开了水,又像赶开了小集市,人头攒动,说到底是院子小,过来过去都是人。女人把她的女伴儿们都请了来,买菜的买菜,择菜的择菜,洗菜的洗菜,剪窗花的剪窗花,蒸馒头的蒸馒头,包饺子的包饺子,扎糕面的扎糕面,人人都不歇的,再笨的人也要做擦抹打扫的主角,当蒸煮卤炖的下手。
时下人们办喜事,大都到酒店里开方方招待客人,省事倒是省事,就是寡淡,不像个办喜事,倒像请了一大群吃货,没有一丁点办喜事的烟火味儿喜庆样儿和热闹劲儿。楚中洪呢,就坚持在家里办,腾地儿,请厨子,赁桌凳,搭篷子,起灶火,借家伙,买东西,琐琐细细地张罗,事无巨细地铺陈,不厌其烦地算计,他逢人就说,他是请这么多的人一齐过年,把多少年过平淡了的年味再找补回来!要的就是这个喜庆!要的就是这个烟火味!要的就是这么个热闹劲!
前一天,空气里虽说含着浓浓重重的湿冷潮气,像人满腔的心事。但这两天,这种湿冷潮气被楚中洪家弥漫出的烟火味儿包裹住了,镇压住了,缠绕住了,变得有些粘粘糊糊,逶逶迤迤,甚至有些温温柔柔,亲亲蜜蜜,纠纠结结,一上来就直往人脸上贴,往身上粘,往领口里钻,往心里扑。这烟火味儿丝丝缕缕层层次次全由香味组成,但你又说不清嗅不明搞不明到底是哪一种香,炒菜香?蒸面馍香?炸油糕香?卤肉香?炖排骨香?烧肉串子香?有,都有。女人们互相说笑逗乐,引得男厨子们也打科插诨,于是免不了男人和女人打情骂俏,冒出素少荤多的话,香味儿就更浓了,摇摇晃晃,拖泥带水,四处游走,各路汇集,办事的喜庆样儿热闹劲儿就更浓厚更激烈了。
能不喜庆喜庆,能不热闹热闹吗?!
楚中洪大声地和人们说着话,说他自己结婚已经快三十年了。三十年了,没办过一件像样的大喜事!办喜事儿,它累人,烦人,折腾人,是吧!其实,人呀,隔几年,就得办件喜庆事儿,就得让喜庆事儿累一累,烦一烦,这么折腾折腾,要不,日子都快腐了,人也快朽了,麻了,木了,蠢了,呆了,傻了,成了一摊摊,一堆堆,零碎碎,拎不起来,放不下去,无棱无角,无精无神,日子和人都寡淡了,都像丢了魂儿走了魄儿似的。这喜庆事儿就是人和日子的清洁剂提神剂粘合剂和兴奋剂呢!
人们哄笑着说,你那会儿结婚能跟现在比吗?美的你!
楚中洪就说,那会儿恓恓惶惶的,一辆飞鸽牌加重自行车,后座上绑块大红线毯子,就把女人带回家来了,满打满算才花了二百块钱。难怪女人一说起来就受屈,说当时的她连这会儿的半只猪娃都抵不上。我一半安慰她一半哄逗她,说,养了这么多年,猪娃变成了母猪,值钱哩!
满院子的人都笑了。
鸡们乍着翅膀仰头大笑,鸡冠子一耸一耸的;狗们捂了嘴,躲在一边偷着乐,怕笑掉大牙。
楚中洪的女人捋着袖子,露着肥嘟嘟的小胳膊,红着脸,在一边低着头掐洗着木耳,嗔怪着楚中洪,满心满肺的甜蜜。有女人捅捅她,冲着楚中洪说,看看,看看你老婆的这个怂样。楚中洪嘿嘿地笑,似乎对这一切很满意。女人的脸更红了,像胀红了的鸡冠子。
人们又都哄笑起来。
笑声把满院游走的香味扬泼得一浪一浪,一涌一涌。鸡们也顾不上跟人们打招呼,溜着墙根拍拍翅膀,脖子一抽一抽的,只会说,真香,真香!门口蹲着一只谁家的狗,眯着眼斜溜一眼鸡,神情迷离着,像被香晕昏了头。
权志利跟楚中洪是对门,紧邻居。虽说二人因为一块土地的买卖,推了几次手,纠了几次结,还摔了杯子,瞪了眼,骂了娘,差点动了手,可楚中洪还是请权志利当了婚礼总管。权志利也乐意给人当总管。尤其是楚中洪,就是不请他权志利,他也得帮他把这桩婚事办得圆圆满满妥妥当当熨熨贴贴。卖地是卖地,娶亲是娶亲,卖地是买卖,儿子娶亲是一辈子的事,是邻里乡亲的情谊。卯是卯,丁是丁,事情它是一码归一码,不能葱儿韭菜一把抓。乡下人认的就是这个理儿,要的就是这个热乎头儿,活的就是这个厚道劲儿。
前天晚上,权志利就跟母亲合计此事。
“咱虽说活成人上人,可要是跟老楚家比起来,就多俩钱儿,啥也不比人家满当到那儿去。有了钱,别把人家不当人!想当年,咱家穷得叮当响,你爹常叫咱把自己当人看,叫你抬头做人哩!”
“娘,我懂。你看,我不是跑前跑后给他帮忙么!”
“人家占着个仁字,咬着个义字,趟着个礼字,藏着个智字,还咬着个信字。你爹的坟在人家地里埋着,这么多年,啥都没说,给护得好好的。要是给了别家,早计较坟占的那指肚大的地,还说不定早当作沙地卖了哩。”
“要不是您在这儿拦着,搅着,阻着,我早就迁了坟,又一块风水宝地我早就买好了。”
“你敢!我还就喜欢你爹睡在那里,等着我。等我老百年之后,也睡在那儿。你就是挖塌地球,也得给我留着那块地!”
“娘,您这不是成心跟你儿子抬杠吗?跟自己过不去吗?跟我那死去的爹过不去吗!?”
“啥叫抬杠?啥叫跟自己跟你爹过不去!那儿如果不作咱你祖坟,风水不好,能叫你黑里明里大把大把挣钱大发哪!”
“娘,你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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