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就是用这种办法,母亲米香一连溺死了老六、老七和老八。她就是用这种残酷的坚定拔掉了父亲栽到她肚子里的小树,好让望春他们日趋成长的哥几个好好活下去。
被子破破烂烂,铺的是麻袋片,上面一摊又一摊的血迹已经发干发黑。母亲坐着她的空月子,闭着眼睛,嘤嘤泣泣,哭。
望春一阵阵伤心,觉得此时的米香不仅是他们的母亲,更是他们的保护神。他真想爬上土炕,紧紧抱住母亲,或者偎在她怀里,给丧子后满是伤痛和余悸的她一些安慰。
饭,熟了。香气肆无忌惮飘出,吸引了兄弟们贪婪而饥饿的眼神。
兄弟们没等父亲说开饭,便欢呼雀跃,叮叮当当抢着吃锅里的窝窝头,好像是为母亲米香溺死他们最小弟弟的壮举而欢呼。人间的秩序本来就这样,死者已矣,生者总还要活下去。锅勺相碰碗筷相敲的声音,哥几个为一小块窝头争相抢夺的惨烈,好像在无限嘲笑和羞辱着父母亲,他们无限制地缔造生命,这一行动本身就是最大的无聊、轻率和罪恶。
望春看看母亲米香,瞅瞅锅里所剩无几的窝头,他还是抖擞地争了几块。他不能再想别的。不能。再想下去,他就会饿一天的肚子。这也是罪恶。望春不能饶恕自己。端着碗,粗糙的窝头含在嘴里,肚子里的饿虫直钩嘴里的粗食。嚼着,嚼着,望春木然了,眼泪哗哗流下来。
愚蠢是一种伤害。那么,精明呢,又何尝不是一种更为残酷的伤害!?
在这一带大杂院里,母亲米香是最具风情的一个,她无孔不入地绽露着自己的风情。春秋两季,女人们薄花衫上缀的全是子母扣,母亲米香偏偏要精致地盘几朵云扣,盘出曲曲折折的典雅;一般女人都穿肥裆裤,包裹着或肥硕或瘦削的屁股,显得腿不是腿,屁股不是屁股;而母亲米香总把腿弯部煞瘦一些,把衫子的腰部煞瘦一些,显出颀长而好看的腰身,走路也铺排着轻盈和娇俏。母亲米香不年轻的身体里依然激荡着年轻的心气和躁动。她还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日子在她手下变得有滋有味。白面紧缺,她用一块红面做白面芯子,赶出来的面,红白相间,吃起来也香甜;笨实的土豆被她弄得花样翻新。更要命的是,她淹得一手好泡菜。滚好的花椒八角茴香水,洗干净的小坛子,置于手边,母亲从不用大黑缸。她把萝卜、萹蓝,切成薄片,码在坛子里,撒上咸盐,有时还要加一点点白糖,白糖实在短缺的时候,望春还曾看见她放过一两块硬水果糖,外面包着粉红色糖纸,上面印着菠萝,半透明那种糖,然后再把已经晾凉的花椒水倒进坛子里,封上盖,让它发酵。大约一星期左右时间,打开盖,香味扑鼻,不咸不淡,吃起来脆生生酸溜溜甜丝丝。难怪父亲曾无限地迷恋母亲,日夜想骑在她身上,涌动在她身上,长长久久地占有母亲。母亲的一举手,一投足,一转眼,一弯腰,都是风情的媚眼。难怪有人常常夸她,说,母亲米香就是揽几朵天边的云,也比别人香几份。在这个大杂院里,母亲米香的风情施展不开手脚,是被岁月沧桑和琐细长流的生计无情地弹压了住的。
母亲米香弯着腰身,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撸到左边,用毛巾褛着擦擦;一甩一甩,头发被撸到右边,再用毛巾褛着擦擦,头发最后被挽到头顶,用毛巾裹着,像个刚出浴的希腊女神。破旧褪色的毛衣套在身上,湿漉漉的头发把她后背上泅湿一大片。早晨璀璨的阳光把母亲米香的影子推到墙壁上。墙壁上发出些暗暗的光,倒像打了一层蜡的油画。
母亲米香悉悉索索,一边收拾衣物,一边絮絮叨叨。望春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
最近像一个老侦察兵的母亲米香,总会偷偷掌握前院一个女人的情况,什么年龄呀,走路姿势呀,来历呀,好像样样都不及她,而且最让她不可忍受的是,她竟然獠着一颗门牙,抽烟吐雾,脸色黄黑,这样一个黄脸婆,女人味丧失殆尽。在这个女人面前,母亲米香的自信本应该是大把大把地从身上往外掏。可就是这样一个近五十岁的女人,每天竟然不下几个男人流水线般地找她。母亲米香断定她一定是在做皮肉生意,开着朝天铺子。母亲米香说,她的判断一定千真万确。这样的女人,也会有男人去日?母亲米香的叹息里充满遗憾,哀叹里充满嫉妒。
母亲米香的心一定是受到撩拨了。
女人的心哪能吃得住撩拨!母亲米香可是个风情十足的女人哪!
可女人的心又哪能受得住煎熬!特别是风情这种东西,它理应广而告之,理应最大限度抖落出来示人!
母亲米香冷眼瞧着前院那个女人,总有莫名伤感涌上心头:这个女人,凭什么呀,瞧她那个派头!歪瓜裂枣烂桃扁杏的两个儿子,都快娶媳妇了。凭什么呀?老娘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哥儿几个养大,又挪到了城里。按说,都做着工,老大化工厂,老二炸石头,老三就是望春,清理垃圾,老四学做木工,老五虽说有些游手好闲,也不是无赖之徒。虽说工资不高,都挣着钱呀,可怎么一个个都是光棍呀?要让娘也出去给你们挣那钱儿,不是把娘的老忠贞给卖了吗?娘不能,可娘心里又对不住你们,对不住你们早去的爹呀!春儿,娘不能!可娘对不住你们哥儿几个呀!
望春听出来了,母亲的老贞节已经摇晃得近乎岌岌可危了,如大厦将倾。
母亲米香一把鼻涕一把泪,手里把玩着缀在衣襟上的一颗很显眼的有机玻璃扣子,那是去年母亲节,望春有意或者说是无意捡到的。当时,他还捡了一只瓜瓜灯。他把纽扣送给母亲,把瓜瓜灯献给死去的父亲。当时,望春心里涌过丝丝热流,他要把自己卑微的感情拾掇起来,升华成一件件礼物,献给他的母亲,死去的父亲。正因为望春心细如发,所以,望春成了母亲生活中最解风情的唯一一个男人。
有段时间,望春尽可能躲着母亲,看也不敢看她一眼,有一点自我捍卫的意思,因为这个女人是自己母亲;可此时此刻一刹时,望春觉得母亲,这个女人,是全世界最可怜的女人,她饱满的情思投错了人!
3、父亲之死
父亲爱火,却死于火,葬身于一场大火。
父亲是个火爆子脾气,长着一身结实肌肉,他一口气使母亲米香生了八个儿子,这未能使他伤筋动骨,依然虎虎生威。可是,叫他痛心不已的是,村里的耕地日渐为美其名曰的村办厂子实为变着法儿地侵吞土地的勾当弄得义愤添膺。他几次找村主任理论,主任看着他的结实肌肉,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安抚他,却又威胁他。父亲看着自己日渐破败的小屋,日渐茂腾腾的儿子们,他赌气把自己的土地上全部种上树苗,他又率领儿子们开荒,开出的荒地也全都种上小树苗。父亲想要儿子与小树苗一起成长。他把侵吞土地一事深深埋在心里,想以时间换空间,起房盖屋,给他的儿子们娶媳妇,传宗接代,采取一种曲线求地的策略。父亲的暗渡陈仓合乎了母亲米香的心事。母亲米香高兴地对父亲说,种好自家的地,养好自家的娃,操心别的事,都特妈的,扯淡!
父亲弹压住了自己的心,却彻夜长叹。他的心里燃烧着一团火,磨镰刀时,他磨出火星子,唰唰唰,直冒;看护小树苗时,他点上一只瓜瓜灯,痴痴呆呆看上几个钟头。瓜瓜灯火苗微弱,像一豆鬼火。在漆黑夜里,它是父亲的心火。
望春自始至终都不明白,父亲那样痴迷地看瓜瓜灯,是渴望温暖和光明,还是借以释放他心里燃烧的那团火?
一场大火正不知不觉地在林间空地上燃起。
据说是割枯草的人们逮着了一只野兔,架起枯枝柴草,一边取暖,一边烤吃兔子肉。那兔子肉太好吃了,金黄金黄,淌着一滴滴的油,大家都争着吃。面对美食,谁还会谦让?尤其是在那个饿极了的年代!最后,吃兔子肉的人打起来了。火很快被风吹向了远方,以每分钟几十公里火车行驶般的速度,卷裹着玉米杆,高梁杆,棉花杆,向前推进。它声势浩大,犹如数百架紧贴地面作超低空飞行的飞机,轰然而行,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阴冷的风可以助燃一切。地里的一切,像一只只野鸟,掉进熊熊燃烧的大火里,噼噼啪啪响,然后化作灰烬。父亲健壮的身体像一只野牛,他想跑,却跑不过火车般飞驰的速度,也掉进了噼噼啪啪的火里,糊焦味随着哧哧的油溅声汹涌而出。不知名的野生动物,被烧得又吼又叫,四处乱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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