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风可以助燃一切。地里的一切,像一只只野鸟,掉进熊熊燃烧的大火里,噼噼啪啪响,然后化作灰烬。父亲健壮的身体像一只野牛,他想跑,却跑不过火车般飞驰的速度,也掉进了噼噼啪啪的火里,糊焦味随着哧哧的油溅声汹涌而出。不知名的野生动物,被烧得又吼又叫,四处乱窜。
父亲是叫了一声的。是叫了一声。这一声,他是想呼救,可在熊熊燃烧的大火面前,在寂静的荒野上,这一声太微弱了。没人听到。
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像一场天火,发于偶然,灭于自然。烧无可烧,火自然也就熄了。
火灾之后,原野里一片焦黑,父亲的小树苗七零八落,已经很不像样子。来不及回穴冬眠的蛇们,变成了一条条烧焦的蛇皮,被小孩子们拾来,扯来扯去地玩儿。老中医眼尖,连咒带哄,连诈带骂,夺了去,宝贝似的,仔细放在药臼里,研成粉末,卖了高价钱,发了大财。
望春父亲的尸骨,卑贱得不如一张蛇皮,已经焦黑,却无人当它为虎骨。村委主任们都呈现出一脸惋惜与同情,一致指责他不该在晚上点瓜瓜灯瞎玩,以致引起这场大火,造成如此严重损失。
母亲米香小心翼翼说赔的问题。
村委主任悄悄扯她的衣襟,说赔什么赔——声音里含藏着很大余地。
母亲米香义正辞严甩掉村委主任的手。
村委主任的声调变高了,你们家能赔得起吗?给你们个大人情,就把这些土地和这个院子充了公吧。
是母亲的老贞节要保,使望春他们最后变得一无所有。只剩下他们自己。
守着父亲的白皮棺材,抚摸着几块焦骨,母亲米香昏死过好几次。可这丝毫不能打动村委主任的心,他的眼神鬼魅般总在母亲侧卧的美丽线条上放肆地游荡。
父亲下葬在西山坡上。下葬那天,望春恨不能抱上父亲几块焦骨,远走他乡。他就不信:青山无处埋忠骨。可母亲米香和老大铁锤阻止了他。他们认为父亲还是入土为安得好。看着他们的坚定神色,望春感觉到了兄弟们意欲卷土重来的雄心,便不再坚持什么了。他点了一盏瓜瓜灯,放在棺盖上,如豆的灯光随风摇曳,变幻不定如千年世事。两锹土下去,瓜瓜灯熄灭,灯油也打翻在一边。望春从跪着的几个兄弟们中站了起来,他仿佛看见前面不远处挂着一串一串的小红灯笼也燃烧起来,燃烧成了他内心里成为禀赋的那种东西,然后为父亲的天国之路照亮方向。号啕大哭的母亲米香回头看着这个老三——她的春儿,岁月在他脸上剥夺了些什么,又增添了些什么。惊愕中,欣慰中,希望中,母亲米香止住了哭声。
既无土地,又无房舍,一场大火烧尽了米香一家对这片土地的最后依恋。他们决定于当夜便举家迁移城市。按望春和老大铁锤的话来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们要打出一片新天地。
扛着破旧行李,穿行于夜色中的母子六人,被母亲的一句话给震住了。
豆芽咋办?母亲米香说。
望春的行李从背上滚落下来,砸在了脚上。
4、初恋豆芽
清晨,血红的太阳光把望春进城的心思给搅乱了。
望春本来是想当夜就去找豆芽的,急躁的心撺掇着他:找豆芽,把事情跟她挑明了,当然,跟他走是望春最想要的结果和方向。母亲和哥弟们压制住了他,说,性急吃不得热豆腐,这种事情急不得。老大铁锤更有些暴跳如雷,无名之火冲击着他的命门,对望春吼了又吼,像只发情的野狗。望春看着他,却只是个不理他。铁锤更疯狂。
几条汉子躺在只铺着一领席子的土炕上,这个土炕还是饲养院老翟头偷着给他们腾出来的,说好,只能住一夜。母亲米香已是感恩不尽。
望春枕着块砖,躺在土炕上,望着苍穹。茫茫苍穹,太辽阔了,深不见底的样子。遥遥的金牛星和织女星,发着些模糊光斑,在望春眼前缓缓移动,移动得有些艰难,有些伤情欲绝。周围乌云虎视眈眈,时刻准备侵袭它们。最后,慢慢的,连一丝光亮都遮住了。这样的夜,是如何地摄人魂魄!
望春走了出来。在弟兄们的鼾声中走了出来。干冷的风微微吹着,一条已经结冰的小河,杂草丛生的河岸,曾是他和豆芽相会的地方。星座上的光斑被引射到河面上,反射出微弱的光。
前面,不远处,一个瘦弱而单薄的身影临河而照,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又像在凭吊着什么。
那不就是豆芽吗?
望春急急惶惶地赶了过去。豆芽下意识后退两步,热切的眼神中藏着躲闪。于是,温暖而寒冷的火花在二人之间来回跳跃。
俺要进城,挣钱娶你。
唔。
你可要等俺。
唔。
要不,你跟俺走吧。
没声。连唔都听不到了。
豆芽的眼睛盯着脚面,两脚冻得互相磕磕碰碰,忸怩着身子,想要被人记住,却又想让人忘记。
俺明天找你,和你娘把这事儿定下来,你不想走,就等俺回来。
豆芽抬起一双凄美眼睛,两颗泪蛋蛋扑嗵扑嗵砸在河面上,摔成几瓣儿,闪着莹莹的光。望春还想说什么,她已经跑远了。两个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像跟望春作最后的道别。
望春望豆芽的身影,一腔心事被月光浸透了。
第二天,白哗哗的太阳射进来,
母亲米香推醒了望春。
快去快去,和豆芽把这事敲定了。母亲边说边在身上摸索着什么,她好像要找一件值钱东西。可找了半天,觑着眼,看了看望春几个兄弟,一口气叹出了望春的失望。
她家要啥条件,你都应承下来。咱不能输在起跑线上。母亲米香迎着光亮的太阳幽幽地说。她抗拒太阳光射透心灵的能力是非凡无比的,迎接太阳光射穿的勇气也是非凡无比的。
望春郑重点点头,像接受了一件无比艰巨的任务。
米香一家的临时落脚处是在村外的饲养院。母亲米香的这一举动,于村委主任,分明是作视死而归的对抗;于儿子们,则是一种破釜沉舟式的激励。她要为儿子们斩断所有后路,打出一片新天地,培养足够的信心和底气。
望春向村里走去。村子里黯黯的,远远的,像整个一块,拒绝任何人进入,不露一点缝隙。近了,街上泛着青灰的光,坑坑洼洼,暗送着秋波,街道和街道之间,通着气,鼻息互仰着,欢迎着他。
望春三拐两拐就进了豆芽家。
一对大红喜字打蒙了望春的头。
哟,这不是李家老三嘛,前天死了老子,身上还挂着重孝哩,快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别冲了俺家豆芽好日子!豆芽母亲抡着笤帚从屋里冲了出来。满身满身地扫些看不见的灰尘,她尖着嗓子冲望春直叫。
望春呆住了。
实话告诉你吧,俺豆芽已经招上门女婿了。这不,新婚之夜的早晨,新人还没起哪!你愣着干啥呀,快点走吧,甭把丧气带进来。豆芽母亲的笤帚在望春面前挥舞着。
望春开始反胃。他一步一步后退着,脑子里全是白哗哗的太阳。
豆芽闪出她的闺房。后面跟着她一脸白癜疯丈夫。满头满脸的粉嫩,大片大片裸露着,叫人心里生腻。
豆芽的脸腾地红了,然后一点一点变成苍白。望春黑着脸,不高的身子缩成了一颗炸弹。白癜疯后生铁青着脸,分明嗅到了火药味儿,干笑着,先礼后兵式地请望春进屋喝茶。
春哥,你忘了俺吧。你不是要进城去吗?城里的时新妞儿多,找一个比俺好的。豆芽的两条辫子胡乱挽在脑后,显得她的脸袋更大了。
穷得连蜘蛛结网地方都没有,还想娶媳妇!豆芽母亲拿着笤帚,在自己手里拍打了两下,甩下气愤,进屋了。
望春冷冷地盯着豆芽和那个白癜疯后生,他明白,他和豆芽之间永远也没有那种跳跃的火花了。那怕它是寒冷的,揪心的。永远都不会有了。豆芽带给望春的是满心满肺的寒冷,彻头彻尾的嘲弄。
望春退着,退着,旋急转身,却触到一个角落里,不想触到了一张蜘蛛网。他烦躁地摸了一把,什么也抓不着,摸不到,却抓破了自己的脸。他此时此刻明白了,豆芽挽留他的意思就像这张蜘蛛网,有点轻柔,有点弹性,但一点实质性意义都没有,全是客套,全是虚张声势。知足吧,望春,谁让自己穷得连张蜘蛛结网的地方都没有。
望春逆着风跑,风满把满把扼住他的喉咙。
命运的宝剑,悬在头顶,闪着寒光。
世界一下子变暗了。
望春机械地跑着,看着一片被大火烧焦的土地,风卷着烟尘袭来,一幅不依不饶的样子,几回回迷了人的眼。望春望望西山坡上父亲的坟墓,抬头看看头上的天空,眼泪哗哗哗流下来。说真的,就是在父亲下葬那会儿,也不像今天这样彻心彻肺地悲伤。可他明白,这种悲伤迟早会来的,它本来就没有走远,它就在不远处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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