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来看母亲,只要刘采兰不提海娃,黑娃从不主动问海娃来过没有。一则怕母亲伤心,二则怕母亲多心,嫌隙他与海娃比,咬穷海娃出人出资少似的,反而更添老人伤心。人一老总爱往心里揽事。何苦呢!再则,黑娃认为,孝敬老人全凭自觉自愿。村里有几户,因为不孝敬老人,或家财有纠纷,诉诸于法律,黑娃是瞧不上这些做法的。本来,他这个当哥的,本有权责有义务提醒或苛责作弟的要孝敬老人,可黑娃不想那么做,只是冷眼瞧着,沉脸自警着,每月二十五,总来给母亲送米面送零花钱,风雨无阻,雷打不断,即使再忙再累,他也要抽兑出那一天的时间来,陪母亲坐坐,问寒问暖,和爱人郑水水一起给老人洗洗涮涮,颇有些率先垂范做在头里给海娃看的意思。女人家心窄,难免嘴碎。爱人郑水水有时也不免唠叨几句,说,娘生了两儿来,又不独生咱一个,凭啥海娃一推二六五,啥也不管哪!每每这时,黑娃总是黑着个脸,说,“先把自己应做的事做好。别人做不做,做得好不好,那是别人的事。用你多操心?!”郑水水也就不吭声了,“明儿又是二十五了,快把给娘的米面准备好。”黑娃说,郑水水便准备去了。
第二天,起大早锄二茬黄豆回来,俩口子一吃饭,背了米面就往刘采兰老院走。进屋。瞎眼多年的刘采兰,正坐在炕沿上,端着碗吃饭,干瘪的嘴一蠕一蠕的。
“是黑娃吧,娘一听就是你。”刘采兰说,皱纹堆成核桃。黑娃放下面袋子,说,“还有水水。”水水放下米袋子,想叫娘,却只看着刘采兰,站在地上喘粗气。一听黑娃说郑水水也来了,刘采兰闭了嘴,不吭声,核桃纹浅了平了,脸也沉下来,饭碗搁在炕沿上,叹了口气。黑娃说,“娘,你这是吃啥时候的饭哩,半时不晌的?”刘采兰说,“早饭刚吃过,就觉得饿得不行。这不,还有些剩饭,就等于吃了晌午饭哩。”黑娃揭开瓦缸,一股霉味儿裹挟着一群小飞蛾扑出来。黑娃拿手扑打。郑水水说,“别是糖尿病吧!娘,你嘴干不干?”刘采兰住了嚼,说,“好好儿的咒俺!俺才不得病哩!”郑水水说,“得病不由人,得检查检查哩。”郑水水看着黑娃说,“俺二叔就是这个症状,一查,果然是。”黑娃说,“噢。要是糖尿病,那就麻烦了。富贵病!”刘采兰脸上的条条皱纹都在说着不高兴,说,“枣树儿根根横长的,媳妇儿不是婆养的。黑娃家的,这可不是混说的。说多了,没病也要招来。”郑水水看着黑娃,有些委屈。黑娃也不看她,不能看,一看她,委屈得夸张好几倍。女人就这德性!二丫跑进来,郑水水便给她一边梳辫子,一边看黑娃收拾屋子。墙角里有一只陈年米缸子,宝似的,刘采兰总不让动。黑娃好奇,揭开盖子,潮乎乎的,搬到亮光处,细看,蠕动的全是米虫子,虫子早把米蚀成了碎糁糁。黑娃说,“还以为娘攒着赤金元宝哩。”“妈呀,这叫人咋吃!”郑水水不禁声喊了一句,捂了嘴,蹑手蹑脚,看刘采兰饭碗,里面果然漂着几条白虫子。郑水水比划着告诉黑娃。黑娃心里一阵痛,说,“娘,送来的米不够吃,你咋不吱声?”搬起米缸子到了院子里。刘采兰感觉有人影在眼前晃,她说,“老大家的,凭自家长得清秀些,在男人跟前妖妖调调的,可不好!娘厌着哩!”郑水水干噎,委屈又上来了,往外走。黑娃说,“当肉吃哩。快去借细箩和簸箕来。”一把一把,捡米虫子。郑水水正要出街门,海娃一家子就来了。
“哥,忙着哩!”田桂桂扶着腰,跟黑娃打招呼,黑娃抬头冲她点点头。二丫冲出来,拉了她娘进了正屋。田桂桂换了一幅笑脸,说,“娘,俺们看你来了。”顺势把二丫往刘采兰跟前推。刘采兰提声提气地说,“都快临月的人了,挺个大肚子,瞎跑啥?超了没?”田桂桂的脸上就有些得意,故意挺了挺肚子,又遗憾婆婆眼瞎,看不见,失望了些,说,“超了,是个娃小子。”刘采兰笑起来,笑里面有讨好的意思,说,“好好好,俺老李家又添根苗。这回,做了手术,就不用罚款了吧?”端起碗来,挑些米喂二丫。田桂桂说,“再罚,咱也吃定心丸了!”瞅瞅婆婆的老屋,暗昏昏,死沉沉,简直像座坟墓,自言自语,说,“这屋也真该拆了。”刘采兰问她说啥。田桂桂说,“没啥没啥。”二丫张口吃奶奶喂的饭食。田桂桂眼尖,看见几条细细的白白的米虫子,一把扯过女儿,凶眉恶眼,示意女儿不敢吃。二丫差点被扯倒,又被田桂桂吓唬得呜呜直哭,边抹泪边拿眼觑着饭碗。田桂桂又扯了一把,说,“恶心!能吃?!”刘采兰问:“啥恶心?”田桂桂急忙接了口,说,“是你二丫的鼻涕恶心!怕沾到你筷子上。”刘采兰呵呵笑了,说,“就当沾上咸盐了。人呀,就活个亲。要不是亲儿亲孙子呀,谁还来俺这屎尿屋里看俺呀!”田桂桂本来看见饭里的米虫子就恶心,现在听婆婆这么一说,再也忍不住,三步两步巅出来,扶着墙,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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