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病房，见另一张床上也躺着个胖老女人输液，旁边坐着四个年轻女人，大概是老女人的女儿们。刘采兰挪到自己床上躺下，呜呜咽咽哭起来。急得黑娃和郑水水说，“娘，你这是哪儿不舒服？到底说呀，咱赶紧治——”刘采兰抖了两只手，说，
“手心手背都是肉。黑娃呀，你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不是不疼你，是咱的海娃没出息，娘才牵挂他多些。你和水水能把日子过好，娘才少问讯些。你看那一对，寅年吃了卯年粮，娘就是闭了眼也放不下这颗心啊！黑娃，水水，猫老食子，人老惜子。到了娘这把年纪，你们也会懂的。”郑水水眼软，搁不住老人流泪，自己也禁不住擦泪抹眼的。黑娃说，“俺知道，俺总想帮他哩。”郑水水也说，“桂桂剖腹产娃，三千块钱，还是黑娃掏给他的哩。”刘采兰垂下眼皮说，“那是你哥弟之间的事，俺就不插口了。”郑水水愣了一下，慢慢擦去了脸上的泪花，看了黑娃一眼。黑娃笑了，说，“娘，你放心吧。俺会帮他的。谁叫俺是他亲哥，他是俺亲弟弟呢。”刘采兰长长地叹口气，说，“那就好，娘就是闭了眼，也放心了。”邻床胖女人插话说，“老大姐，这是儿子儿媳吧？挺孝顺的。瞧你多有福气！”刘采兰眨巴两只眼，像两只空心灯笼，说，“你几个儿几个女？”胖女人说，“五个女儿。”刘采兰叹口气，说，“好啊，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瞧你多有福气，五个贴身小棉袄。唉，俺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黑娃说，“妈！”刘采兰说，“你再急，俺也要说这个心病！媳妇到底是隔了一层的，哪如闺女，叫娘熨贴！”胖女人说，“老姐姐呀，俺倒五个闺女，可满天的星星哪如一个月亮明啊！”刘采兰说，“没甚倒想甚！人心不足蛇吞象哩！”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贴着刘采兰坐下来，拉着她的手说，“媳妇贤惠，是一样的。”刘采兰脸上讪讪的，想着郑水水还站在身边，忙改了口，说，“一样一样！”黑娃给刘采兰倒了一杯水，说，“娘，医生让多喝些水哩。娘，你先歇着，俺和水水给娃儿打问打问转校的事儿。”郑水水亲亲热热地说，“娘，那俺俩出去一会儿！”又托坐着那个年轻女人代为照看一下。年轻女人很直爽，答应了。刘采兰没说话，听着黑娃和郑水水走出病房，老半天才端起那杯水。
一出医院的门，郑水水说，“天下当娘的都可怜，不仅想要儿女成双成对，又能成龙成凤，还想着济贫救弱！”黑娃嘿嘿地笑，说，“一样。等你将来也一样！”郑水水站住了，说，“笑啥？”黑娃转过身来，还笑。郑水水说，“到底笑啥吗？你要不说，俺可就不走了。”黑娃说，“姜还是老的辣。此话可真不假。”郑水水眨巴着眼，看着他。黑娃说，“娘的这泡眼泪，把你的心都化软了。还没夸你，要是再夸你两句，俺看你呀，不疼的肉也能割下来给人吃。”郑水水低头想了半天，说，“你也太小看人了，你以为俺看不出娘的精明来？娘是眼瞎了，心里明亮着哩。她这一哭，不仅堵了俺的嘴，还给海娃要了你一辈子照顾的话。不过，也全了你的孝心。”黑娃不笑了，说，“敢情你明白着哩。”拉起郑水水就走。郑水水噘了嘴，说，“娘再精明些也是娘，只是那桂桂，俺给她说她俩闺女都挺好的，她故意装出一幅不领情的样子——倒是一百块钱，买了两笑！”黑娃说，“那还是说明你有讨人要好的意思。事情都做了，何必在意人家说好说坏呢！更不要想等人家称颂你！这才叫凭着良心做事情呢。走吧，不说了。女人们就是饶舌，啥也是个事。”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黑娃为逗郑水水开心，故意说，“城里人的生活，喜欢不？”郑水水盯着一位优雅的女士脖子上的围巾，目不转睛，半天，缩缩脖子，说，“咋不喜欢？！就为了娃儿们上学，俺也想进城。”黑娃和郑水水舍不得打出租，步行走了好几所学校，有公立的，有私立的，孩子倒是要，因为考试成绩不错，就是借读费高得吓人，算下来，俩个孩子得花近两万。考虑到师资力量，黑娃还是选择了公立学校。学校表示，要是孩子的学习成绩确实好的话，借读费可以减免些。黑娃当即表示这一点没问题，留了一千块钱定金。郑水水惊讶地问，“让娃儿进城上学，花这么多的钱，你舍得？”黑娃抬头望望天，长长地叹口气，咬咬牙，说，“上。咱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娃儿上好学校，学真知识、真文化。俺这辈子没走出去，俺要让俺的娃儿站在俺的肩膀上，走得高些，飞得远些，比他的爹娘老子活得好些。虽说出两万块钱，是硬加咱们身上的不平等，可为了娃儿，这笔钱，俺勒紧裤带也要出！值！”郑水水心头一热，差点掉下泪来，低头先走出两步。黑娃回过神来，追上郑水水，莫明其妙地问，“咋啦，这是？好好儿的，俺说错啥啦？”郑水水歪着头，说，“这辈子跟了你，俺下辈子都不后悔！”黑娃说，“下辈子来得及后悔！”郑水水重重地擂了黑娃一拳。
黑娃拉起她就走，手上传递着兴奋。郑水水说，“俺回吧，事儿反正都办了，家里还有一摊子哩。”黑娃点点头，说，“也行。”走了几步，郑水水说，“不对呀，这不是医院的方向。去哪？”黑娃说，“俺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了你就知道了。”他们站在一家旅馆门前。郑水水看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店门，说，“黑娃，你这是要干啥？娘还在医院呢！”黑娃说，“俺请不起你住星级宾馆，咱就在这小旅馆里包一间房，浪漫一回！”不由郑水水再说啥，黑娃已经拉了她进去。一个颧骨很高的女人迎面走来，脸侧的卷发不住地晃，像历史书里的路易十四。郑水水想笑。女人问，“住店？”黑娃说，“不住，就待就个把钟头。”女人挨个儿上上下下打量他俩，眼睛里的内容很丰富，说，“钟点房啊，有，一个小时三十块。”郑水水一听，扯了扯黑娃。黑娃不理会，掏出三十块钱。女人接了，提了一串钥匙，哗啦叮当地响，走在前头，开了一间房。推开房门，女人带着诡秘的神色，说，“安全套，避孕药，俺这儿啥都有。用，只管开口。”见黑娃和郑水水一脸茫然，脸上现出些轻蔑，一扭腰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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