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汇聚于典当行。
其内的几大掌柜早就闻讯而逃,只剩下一个年迈的第二掌柜,一人拦在当行前,豪气冲天的说这是典当行的地盘,不管怎样轮不到别人来搅和。
可惜话说一半,这个为典当行算是尽了一辈子力的老人就死在了乱流之下,被踏成肉泥。
这倒也是应验了当初老一辈当行掌柜入行誓言,大概就是所谓的,生是当行人,死是当行鬼了吧。
典当行算是被“抄家”了,这个在炎族之地屹立百年的组织,明面上是最实诚的生意人,以物易物,划算买卖。背地里却是经营着杀人越货的险恶勾当,它之所以还能存在,只是因为其背后让人谈之色变的杀手组织和能够镇得住场面的九大掌柜。
可惜,前者树倒猢狲散,依托于典当行巨大利润而存在的杀手网因为陈三尺等人的死亡,以及裘崇俨的逃亡而消失。至于后者嘛,除了那个身死当行前,血肉踏成泥的二掌柜,谁还有当初第一代人的“风骨”?
何况,与往常典当行要杀一个人,要毁一个家不同,这一次它的对立面是整个炎族大地,包括一些想要在这场拜火大典下捞到好处的外族人,常言众怒难犯,以前你不过杀了与我不相干的人,我管你作甚?
可是这次,你要拦我夺得造化,不杀留你作甚?
这帮人顶着为民除害,为炎族谋福祉的名义直接将典当行翻个底朝天,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行为与典当行的险恶勾当虽然做法不同,但是骨子里如出一辙。
这就是人心吧,寻凡与颜守正最后赶到这里的时候,已是如同废墟一片,无数珍藏古玩被毁于一旦,无数前人珍宝被掠夺一空。
寻凡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是那个被裘崇俨喊作德汉的胡子花白老头儿,这个老头儿此刻蜷缩在那儿,不敢动弹。兴许是这帮人急于找到炎域所在,没工夫搭理,只要你不是门口那个急于求死的第二掌柜,谁非得存心和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儿较劲。
当然,饶是如此,这个真名叫赵德汉的人还是脸上、身上都挨了几脚,尤其是脸面儿上结结实实被下了黑手,已经缺了两颗门牙,此刻蹲在那儿,小心翼翼的喘着几口漏风的粗气。
两颗门牙在他手里紧紧攥着,殷红的血从手指缝儿里溢出来。
倒不是说寻凡真的要对这个老头儿感到可怜,按理说在典当行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经营着太多人心险恶,你要说这里面有干净的人?未必,可也未必没有,那有怎么样呢?
即便是没有手染鲜血,心却早晚都脏了,毕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雪崩了没一片雪花是干净的。
这话想来扯淡,却往往能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就那么圆满的缝补上,不别扭也不牵强,似乎真相就该这样似的。
再者说,谁会真正关心这老头儿是谁?干过什么?寻凡也只是无意中看到了这一幕罢了,自然也不会去怜惜。
和陈掌柜夫妇的死比起来,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这倒是无关乎人数,只不过你典当行本就是身处江湖,里面养了一帮杀人手段比厨子做菜花样儿都多的人间厉鬼,终有一天你也死在他人屠刀之下。
亏吗?
眼见着颜守正和那个身份待定的炎子走来,一众人心思活络,却也是表面功夫做得粗糙。
一个阴阳境的家伙最先出声,腆着脸说道:“还是颜氏族公深明大义啊,不管怎么说,咱们这也就算是为炎族大地除了祸患了,哎呦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里面的黑心勾当,龌龊玩意儿太多了!要不是颜公相告,我们是真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回事儿。”
“是啊,还得多亏颜公了!”
“颜公此举,利在当下,功扬千秋啊。”
……
褒扬、盛赞、美名冠之,把能想到的称誉之词悉数搬来,毫不吝啬。
颜守正也毕竟是风浪里走过来的,更多亏的养气功夫极佳,虽然心中冷意十足,嘴上却笑道:“诸位所做之事才是功在千秋,与在下无关,何况我只是说炎域在这典当行之下,你们这是作甚?”
被颜守正这么一“提醒”,众人才“恍然大悟”一般,仿佛“如梦初醒”,唏嘘感叹此起彼伏:
“嗯!对对对,我等险些误了炎族大事啊。”
“光顾着惩治这帮害虫,竟忘了咱们此行头等要务,哎呀真是该打!”
……
“诸位何必自责,大家所做都是为了复兴我炎族未来嘛,既然如今颜公已到,还请颜公为我们指引炎域所在,我们才是真的为民谋福祉,不虚此行啊。”
对于此人的“一针见血”,在场之人纷纷点头称是,连那族中一向与之唱反调的一个家伙也是拍手叫好,附和点头。
寻凡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些惺惺作态的人,大概所谓众生相,丑陋极致便也如此吧。
不过他亦随即释然,生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除了少数人可以生来手握一切,修为、气数、财富、权利,绝大多数修士还不是得在那一道道细缝里寻求转瞬即逝的机遇造化。
谁也怪不得谁,谁也厌倦不来自己。
每个人不都是修道之时怀揣一颗举世无敌、高处寂寞的虚荣心,到头来呢,只要你还是弱者就得活的卑微不堪,就像是自己当初最讨厌的那样。
这种命,仿佛生来如此。
寻凡没来由的想了这些,却恍惚间觉得自己识海中长明的魂灯,仿佛真实了几分,触手可及。
……
颜守正根本不在乎这些吸血鬼一般的家伙,他知道人心是最难以经受揣摩的玩意,他只是希望炎域之门打开后,所有的布局都能实现,那个年轻人会成为名副其实的炎子,不光是名义上,更是修为上,继承炎域内的古老遗志,甚至有一天登临当初先祖炎帝那个高度,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该是这样的。
当行的地下共有两层,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知,否则就算是阴阳境高手也难以窥探分毫,这样的布局即便告诉你其中并没有藏着什么秘密,想来也无人相信。
第一层是属于典当行的密室,陈列着自当行开设至今的一切账簿,以及当行内外的修士资料,这些资料涉及到傅颜两氏的部分机密,且详尽到连一些在炎族之地有名声的修士究竟手段有哪些,境界又处于哪一阶段。
前者因为傅颜两氏的诸多高层在此,因而没有人真的胆大包天到想要在此窥探这些秘辛,只有后者,这些秘闻说不定就多少涉及自己,所以干脆大家都形成默契,没人去翻阅这些“藏纳真相”的账簿。
再者说,此行真正目的远非在此,于那相比这些账簿秘闻算的了什么?
第一层的尽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
之所以一眼望不到头,是因为这石阶的布置本就蹊跷,环形相绕于出口处,看起来这条通幽之道更像是阴暗虫鼠挖掘出的暗道。
一众修士出奇的安静,脚步却急急忙忙,迫切地离开这个鬼地方,到达真正的目的地。
其中有两个样貌很像的修士,年纪长者有些跛脚,此刻捻着胡须,神态有些昂然恣意。
身边那个仿佛是一块模子刻下来的年轻人不敢坏了这难得的安静,于是只得暗暗传音道:“爹咋这么高兴?”
“哈?”那老者长吁了一口气,也是很默契的传声道:“我颜先勇跟随上代颜公当年划地而治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那时候的功淳长老更是颜氏最骁勇的大将,实际上对于颜公做出的划地而治的决定,我们这些尚且修为低浅的兵卒表面不说,心里怨念很重啊。”
“且不说圣城郢都的争夺,两族血腥交战,尸横遍地。就是那兴城一战,我颜氏死了数万修士,你是感受不到那种惨烈,身边前一天还在一起插科打诨的老哥们儿,在那一天都被当做肉泥去堵住一张嘴。老子不是那些个会拽词的酸文人,只知道老娘生了我们兄弟五个,就他妈老子颜先勇一个活下来。”说到这儿,即便从来没在儿子面前提过太多往事的糙汉子,眼睛湿润了些。
“难怪……你那次喝醉酒说,我还有四个伯伯。”
“他们为了让你爹我活下来,拿身体挡住了傅氏那边一个高手的袭杀,就算如此,你爹我也还是瘸了条腿。我至今还记得你二伯给了我一巴掌,让我好好活着孝敬娘……”老者“说话”虽没出声,但是视线已然模糊,摸了摸脸,低沉道:“他们哪儿知道,老娘早就死了,死在他们四个之前,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
年轻人没有说话。
老者也半天没再开口。
忽然,沉默的老者又望了眼身边这个个头二十年前就已经超过了自己的壮汉子,默默道:“二虎啊,你比你哥出息,更比你爹我出息,是块修道的材料,这次呢刚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想啊,甭管那所谓的炎子是个啥来头,既然是咱们的颜公推他上位,他就不会亏待咱们颜氏一族不是?”
……
这是一面古朴无华的巨墙。
墙后,是炎族的起源之地。
墙前,站着连同许多外族修士在内的千人。
“炎子,这就是炎域之门。”颜守正跟身边的寻凡恭敬道,在这一众修士之前,且不说还有部分外族修士,就算是炎族之修,颜守正也需要在现在就向他们昭示,这个年轻人就是我炎族新的主人。
这里就是炎域之门嘛?这是传自每个人内心的惊呼,虽然他们一直怀有期待,但是真的当炎域之门出现在眼前时,他们已然被兴奋占据思绪,根本没人在乎为何恶名昭彰的典当行下藏着这座炎族圣地。
寻凡点了点头,虽然脸上强忍镇定,但其实他的内心何尝不是早就兴起波澜,这面墙之后便是无尽炎域,是偌大炎族起源之地,是当年那个天下无敌的炎帝觉醒之处。他虽然并不在乎“炎子”这个可有可无,甚至可能招致祸端的称谓,但不代表他可以对炎域也泰然自若。
他是渴望力量的,甚至比那些目光炙热的炎族修士更渴望,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生于和平,将来也有机会死于安宁,而寻凡则不相同,他迫切需要力量,要这力量为爹报仇,为紫云复仇,为整个云门惨死之修报仇,为这辈子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韩夜报仇。
想到这儿,他竟然主动问道:“我该怎么做?”
“请炎子祭出一滴精血,滴入这石墙之上,炎域自然就能打开。因为炎子之血脉无限接近于先祖炎帝!”颜守正道。
寻凡在右手掌心一划,割开一道浅浅的血痕,他缓缓走向这面巨墙,他丝毫感受不到这石墙有何端倪,尽管这背后应当有磅礴气息流转,应该有惊骇之威迸发。
他距离石墙只有一人之隔,抬起已经溢出一滴精血的手掌,慢慢贴了上去。
嘶——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竟然还有几个年轻修士脚下一软,瘫了下去。
没有人不期待这石墙后的东西。
颜守正看了一眼在人群中默默注视一切的傅兴宇,他心中的担子忽然可以放下了,既然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最终是对的,那他也就没必要和故友一直敌对下去,未来的炎族属于年轻人,且不会再有两氏之争。
他攥紧的拳头沁出汗来。
四周寂寥。
安静的可以听见每个修士心中的激情澎湃。
骤然,光华闪过,转瞬即逝。
寻凡手心处,与石墙相接触的地方,像是有无穷的吸力,将他牵制住不得动弹,他其实难以言表这种似乎并非敌意的吸力,因为准确的说这股吸力是因他而来。
应该说,仿佛是自己的存在让这股吸力存在,它在墙内,宛若相隔无尽时空也要与寻凡汇聚。
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寻凡想到了太阴太阳空间里发生的一切,可是却也不尽相同,这里的情况更像是两股同样性质的力量吸引。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分明太阴太阳两股力量已经被他炼化,并融合于魂灯之中,按理来说不应该这样。
除非……
他静静的等下去,想用结果来验证自己的推算。
而众人也死死盯住寻凡的右手那里,目光不敢有片刻转移。
一息时间过去了,那里不再有变化。
两息……
直至过去了整整了五息,寻凡松开手,那石墙仍是石墙,寻凡仍是寻凡。寻凡站在石墙前,其身后,是数千错愕惊讶的修士。
颜守正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期待,到寻凡手掌贴上石墙时的极致兴奋,变成了当下的惶恐。
甚至,还有他从未有过的……绝望。
骨子里的绝望。
我错了嘛?
难道这年轻人不是炎子,那真正的炎子又在哪里,我损耗寿元进行推演的结果竟然这般可笑吗!
颜守正痴痴的望着寻凡被石墙上荡出的一股力量弹开,双目无神,思绪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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