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熙攘在于晨，大城熙攘在于夜；居住在小城的人，也许一辈子也听不到秦淮河畔的夜夜笙歌，就像大城的人不会在清晨的小摊茶铺里听店家讲着街头巷尾的故事。
都梁便是这么一座小城，此时正值清晨，行人们来去匆匆将朝阳踩成了剪影，小巷里渐渐起了悠扬的吆喝声，此地向南，是通往南京的官道，向北则是洪泽湖，来往于苏杭与直隶的客商们大多都在此歇脚，一是为了附近有名的特产，二是为了吃到洪泽湖中的河鲜。
官道上缓缓走来两人，一男一女，男子莫约二十五六岁，身穿一件青衫，衣服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了，袖口被洗的泛白，但仍整洁的卷起，他一手提着一个小箱子，箱子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木”字，上面还斜插着一个拨浪鼓，随着步伐偶尔发出清脆的“咚咚”声；而女子则十八九岁，身上服饰尚新，色泽鲜丽，但已沾了少许泥污，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偏偏又左顾右盼，活像一只喜鹊，显得活力十足。
那男子走到人多的地方，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放下箱子，干咳一声，抽出了拨浪鼓，随着街头巷尾的小贩们吆喝起来：“傀儡戏！傀儡戏！来看傀儡戏啦！”
来回就这么几句，喊得颇为枯燥，客人没喊来几个，他自己倒是口干舌燥的嘟囔起来：“咳咳，嗓子冒烟了，小盈，帮我吼两嗓子。”
那名叫小盈的女子翻了个白眼，道：“木大师，我们刚进城呢，你就喊了十句不到！”
木大师倒是沉得住气，针锋相对道：“哦，是吗……那你是干什么的？”
小盈愣了愣，笑了一下道：“当然是沏茶啊。”
木大师道：“是啊，茶壶煮水时能咕嘟作响，茶杯总免不了叮叮当当，你既然跟着我行走江湖，总不能做个闷葫芦。”
小盈撇了下嘴，发了几句牢骚，还是有模有样喊了起来：“傀儡戏，傀儡戏，来看傀儡戏了，比皮影真，比说书好，飞天遁地，好过看大戏啦！”
吆喝未毕，便被木大师制止道：“卖艺这行拼的是自己本事，不是贬了他人来抬自己，你这话在本行中是大忌，罚你中午不许吃饭。”
小盈更加委屈巴巴的，但随即双眼一转，一副鬼灵精地样子道：“只夸傀儡戏的话，倒也简单，只是我喊什么，你可得演得出来。”
木大师头也没抬，喝了口水道：“你不妨喊喊看。”
小盈深吸了一口气，喊道：“傀儡戏！傀儡戏！新奇的傀儡戏啦，老虎咬了武松，妖怪灭了悟空！华雄胜了关公！”
有道是自古人心皆如是，唯有正途少问津。看惯了三国水浒的平民百姓们自然对此颇感兴趣，争先恐后的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异口同声催促着木大师快些开演。小盈一时也摸不清是不是惹了大祸，偷偷搬了个小板凳躲在一边坐了下来，只看得木大师沉思片刻，又从箱子中拿出了几个傀儡，稍稍鼓捣了几下，小盈看得出是要演傀儡戏了，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
“锵锵锵，话说那老虎凶猛异常，武松竟打他不过，反被咬伤了左肋，那是痛入心髓啊，情急之下猛出一棒，老虎侧身一躲，这一棒却是敲在了旁边的石头上……只见是天地齐光，日月相辉，石头开裂，其中竟然蹦出一只石猴，这石猴左顾右盼，竟能口吐人言。再一看那老虎，哇呀呀不得了，双肋居然长出一双黑翅……原来那老虎不是别虎，正是修行三千年的老虎成精啊，武二郎英雄好汉，他也斗不过妖魔不是，只见那猴子接过武松的梢棒，又与那黑虎精斗了起来……”
唉，不过就提了个思路，木大师当真能顺着编出故事，也是挺厉害的，不过更厉害地是，他只扭了几个傀儡螺丝，加了几个组件，还真能做到提线虎出双翅，弯肘石中生猴。故事瞎编乱造不假，表演却是精彩纷呈，别说台下坐的观众们，就是小盈也觉得新奇，不由得跟着听了起来。
“有道是……世道难昭，魔高一丈，这虎来自关外，自是凶狠异常，偏偏这梢棒又内生蛀虫，好好一条白蜡棍，真给咬得像一根蜡烛似的……”
方今正值天下大乱，鞑子的铁骑横兵关外，朝廷却是宦官为乱，他言下所指，真是再明显不过了，台下但凡有识之士都不再叫好，转而叹气起来，只有那些小孩依然喜滋滋地看着。
还有木大师，眉飞色舞，神采盎然，哪像是在说家国之痛，更像是个老虎精！
可在小盈看来，这只老虎精倒也不赖。
三个月前，西子湖畔，那是小盈第一次见到木大师。他似乎比小盈更加惊慌失措，来回走了三圈，终于蹲在了小盈的面前，对小盈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祖上传下的规矩，学傀儡戏的，戏台上能笑就笑，笑不出也绝不能哭丧着脸，观众会哄你下场的，别哭了，傻孩子。”他边说边帮小盈擦掉了眼泪。
彼时小盈泪水未干，哭着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学傀儡戏……呜…呜呜……”
木大师沉吟道：“人生如戏啊，傻孩子。”
小盈道：“你才傻呢，才比我大几岁啊你，说话跟我爷爷似的。”
木大师道：“我呀，我其实是一只千年老妖，看见我刚刚打那些坏人没？他们都吓到河里去了！那就是…嗯……妖…法？对！妖法！厉害吧？”
小盈抢着道：“你胡说！你明明杀了那些恶人，用的是你手上的傀儡。”
木大师显得有几丝尴尬，道：“呃……啊哈哈哈……你看清了？我还以为我出手够快呢。”
小盈轻哼了一声，道：“本姑娘眼睛可好啦！”
木大师话锋一转，有几分试探的语气道：“那现在……你感觉好些没？”
小盈擦了擦眼泪，道：“好些了。”
“走？”
“行！”
一阵小孩的哭声将小盈的思绪牵了回来，刚刚小孩子们不还笑着吗？怎么就哭了？小盈忙往台上看了一眼。
得！黑虎精正咬着孙悟空的脖子不放，只听咔嚓一声，孙悟空的头落在了地上！这下孩子们哭的更响了！哈…木大孩子惹了众小孩子……看他怎么圆回来。
“莫慌，你们记得西游记四十六回，孙悟空与虎力大仙赌了砍头，孙悟空可有死了？”
小孩子们抢着回答：“没有！”
“着啊，这下自然也要不了行者的命，却见那头颅在地上滚了几滚，滴溜溜又回到了躯干之上，噼啪一响，又活了过来……”手中牵引，傀儡头颅又自行飞了回来，真像是仙法一样，孩子们又欢呼出声。
唉……还好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他一样会骗人……要不哪还有女子的活路。小盈心中一宽，思绪又飞到了三个月前。
当时木大师神色庄严，语气也颇为郑重，端的是正人君子作风，一字一句对小盈的父母道：“你们若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我这有五十两银子，你们拿去，买几亩地……你们若是不想养她，也拿去，另买个房子，住远一点，这女儿你们就当没有生过……你们若是保不住她，让她跟着我走江湖，苦是苦了点，好歹也有口饭吃，我多少有点本事，能护她周全。”
五十两银子别说买地了，就是用上三辈子恐怕也用不完，她父母已经掩藏不住看那银子时眼中的炙热，好像银子才是他们身上掉下的肉。
纵是父母如此绝情，离开杭州的路上，小盈却还是驻足回头看了一眼杭州城。
木大师也没说什么，站在一旁喝了口葫芦里的水，似乎说了那样正派的话，很是口干舌燥一般，呼了口气道：“你父母好像不怎么关心你。”
小盈答道：“女子又不能传宗接代，卖了我也正常。”
木大师道：“你也叫小盈？”
小盈道：“对啊。”
木大师自言自语道：“嗯，挺像的。”
小盈不禁疑惑，道：“像什么？”
木大师道：“没什么。”
小盈虽有疑惑，但也没问，只随口应了一下：“……哦。”
木大师岔开话题道：“走江湖的话……你就叫我木大师吧。”
小盈怯怯地道：“好。”
木大师似随口一说：“杭州龙井之乡，你可会烹茶？”
小盈道：“会，学过的。”
木大师吁了口气，道：“去买些茶叶，我们走吧。”
一阵阵铜币坠响又将小盈思绪拉了回来，台上叮当作响，零零落落散着不少铜板碎银。
木大师双手抱拳，正在说着客套话助兴，突然话锋一转：“傀儡娃娃也卖啦，小孩最爱，诸君若是感兴趣，也拿几个回家，不贵不贵，一钱银子三个！精致做工，物超所值啦！”随后哐哐当当从盒子第一层拿出了不少傀儡，简简单单的摆弄起来。大人们又被小孩拽了回去，戏台上又热闹了起来。
演这么一场，已经算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了，但赚的不过就二三两银子，真不知道杭州那五十两他是怎么拿出手的。
……
木大师摇着一钱袋的铜币碎银，碰撞间叮当作响，说道：“今儿一天赚的够以往一个星期了，走，吃虾去！”
小盈似乎还未走出回忆，轻轻地道：“嗯。”
木大师道：“怎么了？不高兴吗？”
小盈低语道：“没有……扬州城的事情…谢谢你。”
木大师愣了一下，神情居然有些忸怩，道：“嗯？嗯……哈哈哈哈，你还是和我顶嘴吧，这样有点不习惯。”
小盈忽的笑出声，道：“你脸红了吗？木大师！”
木大师将头扭到一边，道：“没有，我…我贪财嘛，赚了钱高兴。”
“真的？”
“真的！”
小盈忽的扑了上去，拽着木大师衣服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的脸……扭过来！”
木大师急忙几步走到前面，道：“看什么看！你个小姑娘家家的，就不知道收敛一点。”
小盈不依不饶，道：“不！让我看！快！别躲我！”
木大师走的越来越快，远远的喊：“不给！离我远点，别追我！”
一追一逃，小露声音清脆，木大师的傀儡箱又叮当作响，自然是引得无数路人瞩目，相互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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