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公子说完“请”后,却不动。
如一座山,岿然不动。
单白也不动。
如一柄剑,朝天而矗。
任公子的眼眸,如夜中寒星,自茫茫中嗖厉而出,与周遭皴擦出艳绝绚彩,急急射(坠)入单白的眼睛。
单白眉睫不经意抖动了一下。
却不闭眼。
他的眼中,似有雪峰长月,奇崛孤傲,那星坠落下来,引起轰然雪崩,却于飞雪残雾里登然飞出一鹤,延颈而戾,舒翼而腾,直钩钩啄入任公子眼中交辉的星空。
任公子与单白四目相对,两人皆有“中剑”的感觉。
他们二人,双目之中,似有两剑迅猛相交,滋出粲粲的星火。
任首之与单白,已在悄无声息间,交了一招。
——用眼神过招。(?)
孤傲不绝,不俗于世,且能遗世独立,乃是林间大才。若能为我所用,有一身傲骨,必诚,能进能退,能放能收。
若为我敌,必是劲敌!
任公子如是想到。
而单白与任公子这一瞬的“交手”后,竟有些恍惚。
那是暗。
虚无的暗。
以及压迫而至睥睨天地的夜。
至极至盛的夜侯之气。
但夜中却有星。
他既是那千里万里清冷的夜,又是那沥沥温皓的星月。
忽明忽暗,似有似无,变幻无穷。
让人无从着力,窥探不透。
“交手”之后,任公子收回了目光,依旧伫立不动,只微微笑着。
单白亦屹立而止,低头望地,似在沉思。
温妙花与起先偷袭的二人,见此状倒有些不明所以,只互相不解地看看。
忽只听屋上一声轻笑。
“任公子,建康之首,武林人杰,今日一见,果真轩昂不凡。”
温妙花心中一惊,顺着那似曾相识的声音,抬头看去,只见高高的檐牙之上,卧着一位闲雅的白衣公子哥,一手拄着头,一手抚着古瓦上的青苔,明彻透亮的眸子望下来。
“只是不知为何任兄只请二哥,却不请我这个排行老末的小弟?难道是我年纪太小了不成?”
任公子淡然一笑:“云羽兄,山琴花落之名久仰,白驹过隙轻功身法,也果真名不虚传,是任某疏忽,怠慢客人了。”
他说罢,由下而上,对高瓦之上作揖表礼。
云羽也起身,由上而下,悠悠地一拱手,拍拍衣襟上的尘垢,便白靴一点,如一片羽毛一般轻飘飘地自屋檐高牙处,在白云光影里洋洋洒洒落下来。
那样不沾一尘的身法,再次看痴了温妙花。
——他应是建康城中最明亮的少年了。
很久的过去,她曾想像一只蝴蝶,在暖灯下飞过恋人的眉宇与指尖,翩跹莹莹,缠绵悱恻,而她也终于练成了这样的轻功,自诩体轻能为掌上舞的她,直到那日在黄平客栈看到了云羽的轻功,才知道何为真正的轻。
——那是身处尘世却可以不沾一尘的功法。
不只是身轻,更要“心轻”。
心轻意味着你必须放弃许多在意的东西,像金钱,地位,权势,更有时甚是感情,生命。
雏鹰要被母亲抛下崖多少次,面临陨落的死亡多少回,才可向死而生,轻盈翔于天地?
可鹰隼兀鹫,抑或是那冥海扶摇的鲲鹏,不论如何振翅,苍穹之间,亦有飞之至也。
更不言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的“逍遥无穷之游”了。
温妙花自问毕生无法达到这种地步。
她放不下的人与事,太多太多了。
那云羽呢?
云羽脚一点地,眉眼带浅浅的笑,对温妙花道:“温姑娘,几日不见,又变漂亮了许多。看到温姑娘这样花朵一样的人,我心情也不由得变好了。”
温妙花一听,脸一红,咯咯笑起来:“承赞,原来四公子这般嘴甜——”
云羽又对单白背后那两人略一拱手,浅浅笑着,“刘大城主,又见面了,眉毛长起来兴许费些时力,勿急勿急(刘怖一皱眉印,心中恼怒,又不好发作,也拱手回礼)这位——想必便是任兄座下七大高手之一的李重重李兄。‘强中再无强中手’之大名,我也有耳闻,适才与我二哥切磋,一番应变,从容机敏,合该为李兄刘兄喝声彩。”
他并不说刚才为偷袭,而以“切磋”称之。
最初与单白过招的那两人,正是任府的得力干将“骨头王”刘怖与“强中再无强中手”李重重,武林里名头也是叫的响的。
听云羽一席话娓娓道来,刘怖与李重重心中这才一惊:适才他们自以为无声无息接近单白,巧妙搭档,逼得单白不得不一招拔剑,本想挫挫单白的锋芒,原来这一切已尽在云羽眼中。
——和掌握中。
他们却未发觉云羽。
而他们又能否可以保证,自己的速度快过云羽呢?
李重重自称“强中再无强中手”,一是因他为七大高手中武功内力最高之人,二是他胸有大志,矢志有朝一日登天下武林盟主之巅,他亦相信自信与勇敢能使人成功。
李重重与刘怖的不同,便是他也懂得时时刻刻反思——
难怪刚才单白肯将背后的空门留给我们,而不加以防备,没曾想竟然此理。
出手还是鲁莽了些!
而今李重重一听云羽话中的弦外之音,也不矜不伐,猛地拱手回应:“我这番卖弄,自以天衣无缝,没料却已入他人笼网之中,真是布鼓雷门,让云兄见笑了。”
温恭自虚,敢于揭露真相和反思,乃是令人尊敬的强敌。
云羽也即肃然起敬。
任公子俟诸人互见过后,才笑道:“我的几位属下与单兄面前切磋一二,倒教两位见笑了。云兄轻功高绝,想必双绝剑法,更是惊艳,”他唇边留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有朝一日定要请教请教。”他二度伸手,自上而下俯向着场中所有人,君临全场,威严不可侵犯,语气却温文尔雅:
“已有佳肴声乐备好,请移步入宴。”
他回首,轻轻拊掌,悠扬婉转的丝竹之乐飘然出世,让人虽身在沉世之中,却有清风徐徐,洗去尘嚣之感,任公子顺着这清幽的乐声,负手先行步入厅内。
单白云羽却未料到,这偌大奢华的府邸,竟亦可奏出这般明净流长的音乐,二人并肩而立,拾阶而上。
这间厅室不大不小,一应器物的摆置与分布,却格外的精致。单白云羽与温妙花等人一入席,只听任公子朗声道:
“余先生,麻烦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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