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他们家的女人,到底多是娶进来的媳妇。
未嫁出去的死者堂姐妹,倒是可以看一看,在水牛面前送一送。嫁出去的堂姐们,有的连帖子也不曾发一个回来,全成外人家的人了。
桑葚在正厅等待,就看见一群戴着滑稽帽子的未嫁女来找自己,她们身着黑衫,请桑葚把她们给亡者准备的东西,一起送到坟场去。
“家人都不让我们送,可我们想他。毕竟是亲人,就算家人说不吉利,我们也想送送东西。”
她们戴着的贵女儿帽,形状是一个圆柱体加上一个方形底座,全黑,夹带着珠玉宝饰。因为都是朝寺将军的女儿,和耀寺平日里关系并非多深,耀寺也只是朝寺将军一个不咸不淡的侄子而已。
“没想到平时都很普通的耀寺弟,为了我父亲的安危,孤身一人去了神山。”少女们把手绢放到脸边啜泣。
桑葚问:“他和朝寺将军难道不是一直关系都很好吗?”
“诶?没有....关系更好的是其他堂兄弟,耀寺弟因为一些事还和我父亲吵过架呢。他父亲,也就是我们的叔叔,和朝寺将军也没有多好,还争抢过牧田,因此我们才觉得奇怪。”
“他真是个大好人。”
少女们走后,桑葚歪头看着地上一堆堆供奉给亡者的吃食衣物,珍玩宝剑,讶异地抬抬眉毛。
朝寺将军找来桑葚,主要是吃一顿感恩的饭,聊表心意。念在丧事未完,今天众人还要去侄儿墓前放供奉之物,所以下午就要出发。
因为和神换命救回他,朝寺将军为了感恩,发誓要给耀寺的两个哥哥好仕途,还会给他的妹妹们好姻缘。耀寺的父亲也得到了本来和朝寺将军争夺的箭场。
吃饭的时候,桑葚慢慢问:“将军,不知是否是朝廷属意,让您家中必须出人跟随我去神山呢?”
没想到朝寺将军回答了并非如此的意思。
“家中只有我和我父亲能够直达朝廷天听,还从未有过朝廷强行叫人陪同去神山的。就是我去神山,都是排除万难才去成。”
朝寺将军抱憾地看看自己乌黑衣摆系的丧葬结。
“没想到耀儿原来这么在乎我这个叔叔。”
桑葚要离开朝寺将军家之前,把那些供奉之物都托给了他,只说是自己准备的,其实她自己也带来了一份,这加起来的数量让朝寺将军一愣,却也没再多说。
桑葚想起那时候,耀寺的家奴、侍从、武士们去给他打猎做鹿肉,意在最后的晚餐。她明明都说了他可以不去换命,耀寺自己也没有想去的意思,怎么那些下人就那么着急呢?
在朝寺院子里看到了熟面孔后,桑葚发现去神山那些家奴都是朝寺这边的,没几个是耀寺身边常年跟着的。
他们瑟缩着低眉顺眼地走过,往一处流光檐的庭院走去。
“啊,那里是我六弟的院落。”
朝寺将军顺口说了一句。
庆羊受桑葚意思,偷偷给了几个下人小童钱,问了一下,却没想到得到新奇的答案。
“将军大人去神山之后,六老爷总来看望夫人。”
“祖宗老爷也总来看望夫人呢。”
他们说的祖宗老爷就是朝寺将军的父亲。
桑葚不再管,于是走了。朝寺去内宅看看自己夫人,见她面容凄苦,表情苍白,便心痛地抚摸她的手:“爱儿,你想我想的太甚,也不可如此辜负自己。”
将军夫人是个草原闺秀,扑在他怀里落泪:“你可千万别抛下我独自一个人走了。我一个人,就会受欺负的。”
“还有谁能欺负你?爱儿,别哭。”朝寺将军信神教信的以一当百,却唯独无法舍弃异性之爱,达不到神教的灵神状态。
“我....我自己欺负自己。”
这位夫人比将军小二十岁,是续弦,前两任夫人都因为生孩子生死了。
将军走后,将军夫人继续喝堕胎的药,虽然已流下不少血,总还怕堕不干净。
丫鬟默默垂泪:“夫人,我昨晚梦见耀寺少爷了,你说,他会不会来找我们报复啊?”
将军夫人哆嗦了一下。
“不能的,不会的。不是我害死了他,只是那天在书房,他偶然看到了祖宗老爷和我都在里面而已.....我、我觉得,他只是路过,肯定什么都没看到。”将军夫人抱着头无助地啜泣。
“可是、祖宗老爷自从那天就心情不好。”
丫鬟被将军夫人赶走去倒血盆,偶然撞见六老爷的丫鬟,吓得掉头就跑。
耀寺这辈子都不会忘的,可能就是那天路过书房往露出缝隙的窗子里看了一眼,然后就和一双浑黄的眼睛对视。
那是他的祖父。
在他被那些随从追上,乱刀剖开胸膛时,他仿佛重新见到了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一辈子都注重名声荣誉的那位祖父。
“朝寺将军家人真多啊。”庆羊回府时在马上伸了个懒腰。
黄宴接话:“光是朝寺将军大人同辈的本家男子就有四十多位。”
“哈?四十多个儿子?那么孙子辈的就更多了吧。”桑葚不觉头大。
贵族们把家奴取血治药,是广而用之的方法。桑葚根本无法阻止,她能阻止的只有不让孤儿良女被抓走当奴隶。
似乎只要这个人做了奴隶,做了妻子,她就无法帮助了。
面对别人私有的语境,桑葚无力援助。
但凡是辛苦的人,总要想些轻松的方法过活。若太过辛苦,不活了也就罢了。不敢死,或是还想活,那些奴隶就得亲口告诉桑葚:“不要救我。”
她提着刀,觉得人世间比斩杀妖魔还要困难些。
桑葚在中午刚过的时候,回到了那个自己初次来到的人家门前,那户人家里被她强堕人胎的女人,正坐在门口给儿子喂饭。
那女人见到桑葚和她身上的贤者白袍,吓得掉头就跑。她的儿子被她抱在怀里,在关门之前,胡乱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着桑葚,狼狈的小脸皱着:“我饿。”
桑葚听不懂他的意思,走过去敲了两下被女人关的死死的门。
女人用身体挡着门板,抱着儿子颤抖。
桑葚想起斥女贰国的规定,女子十四岁必须出嫁,二十四岁前必须生两个孩子,但京城里的要求是具体到三十岁之前,否则全家连坐。
她府里的女武士要么都是孤儿,要么自己撕毁户册,故意背井离乡,为了不嫁人在家待一辈子锅台转。
但三十岁还不生,会被官府抓走强行分配丈夫。
越来越多的女武士躲到桑葚府里是有原因的。
“你再怀孕就会死的。”桑葚郑重道,“不要再生了,若你不想孩子失去母亲,就远离这里,我可以帮你。”
她特意用斥女贰国的话说,是努力和黄宴等人学来的。
桑葚走后,女人迫不及待撞开门板,只看到草原帐角飞舞,儿子傻乎乎地看着她。她歉意地落下热泪,泪水滴在傻儿子的脸上。
可是她已经听行医说这辈子都不能再生育了。
没有告诉丈夫和婆婆,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打死的。
到了期限的话,家人会连坐,她会入狱,年迈的父母和温柔的哥哥都会因为自己入狱脱层皮。弟弟们也会入狱。她的家人都会因为无法生育的她而死去。
一切都是因为她无法在嫁人十年后生两个孩子。
她抱紧怀里的儿子,如果她入狱了,他要怎么活呢?
本来已经在思考什么时候去死,在看到桑葚和她身后的女武士时,女人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明明是救了自己命的恩人,却因为她的懦弱倒戈而被污蔑成了杀人犯。
自己已经活成这样,只要有别的女人不像自己这么失败就好了。
她没脸再去求恩人帮忙。她也害怕自己被发现和人人背后臭骂的女贤者勾连,怕被官府抓。归根到底,她是个懦弱的人。
李堡的徒弟挖开树根,欣喜若狂:“这里有水!”
元氏军队从通天栈道往东北方向走,在斥女贰国边境被妖魔伏击,辗转逃去更东北的地方,然后顺着文朝疆土沿路走,在凌风国的南部、文朝西北边境遇见了高氏军队。
凌风国皇子弄权,文朝大京已示意元氏去当佣军赚点路费和高氏汇合,主要目的是借着正义的名头,抢劫一波凌风国的商市。
高氏把李堡等人接手后,择日就要砍头。然后把头颅装盒献给大京来的官吏。
“天下七重门这种恶门,终于是要亡了。”
这么感叹着,七重门的人都被丢进监狱。
“王曦那小蹄子,她不是认师父做父亲吗,怎么没跟我们一起来?”
“别说了,快喝点水。这监牢小洞下还有树根,真不容易。”
弟子们狼狈不堪地啃树根。
李堡已经僵死着躺在监牢臭了快一天了。
元淇接到府里元禄发给自己的信,信里说了治病方法,便给浑身红疹,即将要被丢去乱葬岗的王曦用了一下,这小孩吐了一大口黑血,疫毒入肺腑,虽然还能救,但左臂已经被她划的数条伤口一齐感染,日常生活能用,但无法拉弓射箭,以后也提不起刀剑。
因为她还是个女童,以后左臂可能因为生长而看起来有些扭曲。
她从昏迷中睁开眼一条缝,就听见元淇的话。
“桑姬没死。”
王曦茫然地瞥了元淇一眼,觉得他在骗小孩,呆滞无力地闭上眼:“谢谢大人救我。”
“她没死。”元淇站起身向外走,没必要和个无关紧要的小孩对话太久,“你若想见她,就要知道她正在斥女贰国的京城,为那里的国主效力。”
王曦猛地翻了个身,侧着身努力睁开眼,下死力拼命按摩自己感知不到的左臂。
文朝无意扩张,正风行血统论,当然无意争抢凌风国,除非凌风国人都死光,把地方让出来。
元家和高家的人见面,两家人一同与昌平王爷饮酒,昌平王爷一谈及到斥女贰国的事,便怒不可遏道:“那桑姬,叛国的奴隶,三皇子殿下曾与她欢好数年,估计术法也是殿下教的。殿下神通广大,云游四方,什么时候被这个妖女迷昏了头。养出这么个犯国背族的玩意儿来。”
元梁道:“事在人为,王爷不必忧心。总有办法,船到挢头自然直。”
元淇冷冷地捏着杯子,杯里目光闪动。
王曦看见监牢往外抬尸体的时候,猛地窜了出去,跌跌撞撞跟到乱葬岗,等人走了,把布一掀,发现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就摇摇头走了,继续在牢外等着。
终于她看到了李堡的尸体,把一把刀狠狠插到他胸膛上,确定他死透了,她才趁着夜色走了。
元淇吃过了饭,就和随从出来散步,高氏的高道曾来找他。
高道曾是个明显的文朝北方人,须发茂盛,但他天天剃掉胡子,给下巴抹油,素面脸,三角眼,眼珠子有一种似乎刚和人决斗完还输了的困惑感。
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元淇一看见她就头疼:“紫见。”
上次岳阳山月夜,已经和她明确说过“没有余地”,结果她还是来了。高道曾并不喜欢元淇,搭了一下紫见白皙的手就被随从簇拥着走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紫见鼓着腮帮子跑到元淇面前卖乖,捏着自己的一缕头发,“我就是要去凌风国探宝,你不让我随着你的军队去,我就自己来了。反正我认识高家的人。”
你谁都认识。元淇懒得这么侃她,他想起紫见给过自己的纸条,那纸条写着「与君见明月夜,恨不能共怀念」。
他把纸条揉碎扔了,紫见不是合适的妻子,她更不会给自己做妾,他和她注定没什么关系。
紫见与元梁的关系甚至都比和自己关系好。元淇没见过这么奔放的女人,女人奔放最多也就在屋里奔放点,没有这种光明正大追求自己的大家闺秀。
上了岳阳山,就不是闺秀了。紫见是紫见真人,却还有三情六欲。他觉得最奔放的也就是桑姬,但她不是男女方面的奔放,是野兽般无情无欲的奔放。
“凌风国的宝贝,不比我这隐刀差。是个贤人收集的,乃云召月归之大宝,能辨认妖魔真身,是醒石四块碎片的一个。”紫见的脸涂了花萼细粉,看起来柔媚可人。
她一说月,元淇就想起月夜和那个纸条,皱眉抗拒:“你非要来,我说不听就算了,北有卢氏,西北有高氏,凌风国内不知多少探子,皆没能拿到。紫见真人若要去拿,就努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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