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内霎时间乱作一团。黄宴逃走了,他的军队被照珠将军的军队围剿,却也大部分逃回了京城。
刑瀑和刑庭直接就被铄城叛军给押住了,连带那条霍乱大蛇也委屈巴巴地贴着地面,仪态尽失。果真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典型。
桑葚醒来时,还能感觉到眼睛往外流泪。显然是做了噩梦。后背的痛意让她神经都跟着跳脱,汗如雨下,医者们束手无策:“这剑是魔剑,除非是大罗神仙来救!”
卜姽等人已经在神山旁边陪了几个时辰,见桑葚睡了好久醒来还要睡去,卜姽急道:“大人你别睡,我怕你醒不过来了.....”
芝琢头一次冷冰冰地对卜姽说话:“你别说这么晦气的话!”
卜姽似乎都没听到,抓着桑葚的手左右摇晃,来回就重复那一句话“别睡,你别睡”语气焦急万分。
桑葚只好虚弱地用沙哑的声调说:“好.....”
她心系邕什和那些被当做人质的武士,虽然千钧一发都救下来了,但不知道她们是否又被劫走。
“邕什呢?”
桑葚说了四遍,芝琢和卜姽才从她声如蚊蝇的话里听出准确意思。
桑葚大汗如注,卜姽给她后背上药,因为剑还砍在那里,每一秒都钻心地疼,蚀骨之痛,让桑葚眼睛泛起血丝,身体骨头都格格作响。
芝琢连忙回答:“她没事了,在屋里躺着呢。”
“她的脸....”桑葚脸上眼神有些茫然,并非那种不知前路的茫然,而是带着满满狂野杀意的茫然。
邕什醒来的时候,左眼皮上一阵跳跳的疼。
她拿镜子一看,左眼附近肿的老高,脸看起来有些吓人和畸形。
她腹部中剑,所幸及时救治,而且她本人平时也勤于修炼,基础稳扎稳打,这一剑并未伤及丹田心口,倒是无碍。
邕什看着天花板,脸上被窗外一点夕阳照的有些金辉。
桑葚疼的几乎要死了,她双手根本动不了,拼命想着解决的对策。思虑一转,就想起那把山灵刀。
虽然是不可能从活体取出魔剑,但到底也是依靠「叠」吧,或许可以一试。
但是因为七喉五口剑的砍入,桑葚双手根本无法握着刀去对自己的后背劈那里的「叠」。
七喉五口剑的压制就像四面八方扑来的蜘蛛网,渗透的严丝合缝,每一个缝隙都有它的魔气,桑葚只能依靠别人帮忙。
“能够挥起山灵刀的人,只有大人吧?”芝琢犹豫道。
桑葚听见有人脚步声,抬头发现门外站着邕什。
她左眼伤的并不深,并且因为伤的很浅,只是被小刀划了一下,术法痊愈之下,并不需要纱布,只涂上药就够了。
而此时,桑葚慢慢地说:“我现在无法使出分身术。因为被这把剑束缚住了,如同废人。”
这些话也只能和自己的随众武士说一说,那些外面的新教派叛军将领、文朝援军,只要告诉他们自己的困局,反而会受制于他们的恶意。
邕什走过来,桑葚抬起头问:“你为何不回去休息?”
“大人....”邕什眼里蓄满泪水,肩膀颤抖,视野只能依靠右眼,“大人,是我无能....我没能帮忙遣散所有人,才让巡道和习笙她们俩、她们俩被敌军.....”
桑葚眼神骤然冷淡,想起那两人的死后惨状,她们是自尽,但尸体被残忍对待。一想到那场景,她就忍不住想干呕。
不是因为场景重口恶心,那根本是小儿科中的小儿科。她是被人心彻彻底底地恶心到了。
桑葚偏头看向卜姽和芝琢,冷声道:“抓到那几个行刑示威的士卒了吗?”
邕什一顿——难道大人真的在怪罪自己?
卜姽愣了一下,然后道:“早就抓到了。他们离的很近,当时就被控制住了。”
芝琢顶着一双狼眼:“大人,我要领罚。”
桑葚皱眉:“怎么?”
“我已经把他们都杀了。”芝琢活脱脱变了一个人似的,满面阴冷,语气却云淡风轻。
桑葚眼神有些责备:“你怎么能这么做,他们是奉了上级的命令.....”
她还没说完,卜姽就也脸上露出恨意:“难道我们做错了吗?”
桑葚眼神疲惫地点点头,然后垂下头,发丝散落。她趴在榻上,后背血肉淋漓,砍着一把利剑。
她的眼神也如利剑一般看着三人。
“他们奉上级命令,有了随意行凶的借口,似乎可以完全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种帮凶走狗,与我们依然是势不两立。
芝琢,如果我是你,我会把他们全部活埋。”
桑葚语气淡淡地说,她太疼了,根本没办法高声说话。
芝琢和卜姽一愣,松了口气:“大人,我还以为你要怪罪我.....”
“大人....我们这次是无能了。”
桑葚却转头看邕什:“我并没有怪罪你,只是我太疼了,现在没办法兼顾你们。你试试帮我斩断这魔剑的「叠」。”
这一番顺畅逻辑的言语,让邕什也突然醒悟。
对啊,大人是温柔的大人,她没有怪罪自己的无能和失败....
邕什突然抬起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带着隐忍的哭腔道:“大人,你别拦我,我不罚自己,我难受。”
她又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然后坐在地上擦起眼泪,本来对邕什有些芥蒂的卜姽都有些动容:“你别这样,何苦在众人面前这样.....”
“邕什。”
桑葚努力喊出一声:“你想让大家欣赏你自虐来惩罚自己,不如努力变强给她们报仇!”
“我知道!”邕什握着拳头。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很强,绰绰有余的那种强。
但是今天她几乎要被敌人如对待蝼蚁一般杀掉,她彻底明白了自己以往以为自己「强」,只是因为自己身在山中迷局,沾沾自喜而已。
其实邕什在武士这个行业里已经是佼佼者,何况黄宴等人还得到了妖魔之力。
但邕什想要的从来不是蜗居在一个阶层里保平安,那样和苟延残喘无异。
当大厦倾覆,当巨浪滔天,她才真的明白自己以往的志得意满有多么的可笑。
“对着刀口砍。”
桑葚催促道:“「叠」就在那里,山灵刀自己会判断。何况我还会自愈。”
卜姽和芝琢则是紧紧握着剑柄,一旦山灵刀砍断「叠」,七喉五口剑松动的那一刻,她们就立刻把剑拔出。
这样就可以让桑葚放心大胆地自愈了。
身体里有兵器异物,则无法自愈,这是所有自愈术里的共同法则,饶是最精湛的妖魔自愈天赋也不能免除这一条规则。
“大人,你忍住。”
邕什刚才找来一群武士给她暂时汇聚力量,手臂如千斤顶一般有力,听桑葚所说,怀着一心要拿起山灵刀、心无旁骛地去拿那刀,却还是几番脱手。
“这样吧,我拿着刀柄,你握着我的手,这样劈砍。”
桑葚疼的汗如雨下,牙齿格格地说。
邕什蹙眉:“这样大人你的手绘骨折吧?”
“没事,只要能拿掉这把剑。”桑葚道,“你还等什么?”
她一把握住山灵刀,因为始终趴着,邕什如果要这么持刀劈砍,桑葚的左手会直接骨头卡折。
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邕什点点头,握住桑葚的手腕,让桑葚握着刀,她作为施力者,劈砍而去时,那「叠」果然烟消云散。
伴随着桑葚有些骨折的哀嚎。
“快!——”
芝琢和卜姽合力去拔那把七喉五口剑,然而令众人都没想到的是,刹那间,那些「叠」自动重生,剑反而更深几分。
桑葚直接痛得晕厥了过去。
她疼的五脏六腑翻涌,三魂七魄动乱,在梦境里也发着冷汗地打战,几乎要窒息,这么一死了之居然是自认为最好的结局。
也不知过了多久,桑葚梦到了一个故事。
众嘲之人,不敢回乡,锦衣夜行,故乡起火,回乡慈善,欺男霸女,飞黄腾达。
正着读,反着读,换着词的顺序读,能解读出截然不同的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梦会梦到这个故事,但在梦里,桑葚很清楚,自己其实一直很在意的那件事。
一直很在意舆论。
都说三人成虎,听多了五花八门的传言,连她自己都有些弄不清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招致众议。
她认为她在为女人做好事,但鲜少的妇女支持她,为她说话。
她认为她在为平民做好事,但极少的平民怒斥那些对她穷尽侮辱、人身诽谤的民间故事。
她认为她在救被魔教洗了的民众,但民众把她推向远方,宁愿安稳地跪,不想动荡地站。
跪久了,一旦站起来,膝盖就会打弯,多了那些责任,身体比原来的重心高了,脚下的地面就像也在颤抖一样。
——无所谓了。
桑葚突然放空一切地想。
去他爹的仁义道德,去他爷爷的天下大同,她不需要民众欢呼欢迎她,她也不是为了赞美才那么做。
她只是为了那些即将出生、或者一出生就被溺死的女婴这么做。只是为了那些出生即为奴,永生永世不得自由的奴隶婴儿这么做。
一梦苏醒,桑葚缓缓睁开眼睛,聪梦境走回现实,她有些错愕。
世界观瞬间归位,原本那种属于生活的微微窒息感又回来了。
在这窒息感的包裹里,桑葚渴求地寻求着梦境的一丝遗迹。
她在自己的梦里,是发自心底的骄傲,发自心底的不在乎。
而现实中,面对那些攻击她的书册,她其实是连看都不敢看的。别人骂她一句,她能记好久。
——不在乎就好了。
这样就会轻松很多。
「我再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同了,别人对我的称赞还是侮辱,我都无所谓。
我的行为不是为了遵守他人的标准,我没必要再束手束脚了。」
「面对想要的东西,牺牲掉炮灰也可以,在那些隐患还没膨胀时,就应该把它们扼杀在摇篮里」
这么发自心底地想着,桑葚决心弃用世间对「好人、仁人」的标准。现在起,要由她自己定义什么是「好人」。
不再是别人来杀我,我再杀他。只要他对我心怀杀意,并且准备行动——
她就要杀了他。
这样就可以规避自己身边人的不幸,不让她们被牵连。
很简单的逻辑,为什么自己现在才明白呢?
突然听到背上一动。
七喉五口剑“咣当”一声跌到地上,溅起大片的血。
桑葚的身体连忙抓紧时间,速度贪婪地自愈起来。
此时正是深夜,夜间有怪鸟鸣叫,桑葚等到身体全部愈合,就站起来,歪着头拧一拧自己的左臂关节。
她捡起七喉五口剑,看见这剑身靠近剑柄的地方,雕刻着一幅细绘浮雕。
雕刻的是繁华人间之景,人来人往,百禽百兽。贩夫走卒,贤士显贵,皆张嘴瞪眼,颇有见解,画面怡然有趣。
她把剑的一半平放在桌子上,手持剑柄,让剑的后半部分、靠近刀柄这边凌空,然后她盯着剑,空着的右手捏了一个决,瞬间手指被术法覆盖,她举起手刀,“啪”的一声。
那剑当场被她用手劈成两截。
然后桑葚找来布,把这两把剑裹了又裹,暂且安放。
她眼冒寒光地在室内坐了许久,才回去继续补觉。
次日清晨,芝琢刚起来就听见院子里有声音,原本被她各种理由拒之门外的照世王爷随从们一拥而入,大叫道:“桑姬大人何在?有事要去大帐商议!”
“敢直呼督官大人名号?”芝琢眯眼冷笑,“你们虽等不了一刻钟,却也要顾及大人身体状况,已经被剑砍中,难道这种伤势还要抬着去大帐吗?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你少在这里张嘴鼓舌的,这是照珠大将军的意思——督官若是执意不去,我等就只能把她抬去了。”
“抬去哪里?让你们砍掉脑袋去换斋仪王爷的命吗?”芝琢挡在院子里,她原本在京城武馆是不被重视的中庸人士,甚至口才略差,但其实都是因为没有胆量、没有机遇,如今早就和以往大不相同。
卜姽昨夜打坐修行,并未睡觉也神清气爽,闯出门来,手里提着一把剑,不说话,只是敲那些武士的门让她们都出来。
“怎么,你们要造反?”
为首的将领一身红甲袍,踩着铁边皂靴,乃是一位英威神武的彪形大汉,他胡子微微抖一抖,瞪起眼睛,观者心里都要发怵。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