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窗的小房间里光线暗了下去。精疲力竭的男人们几乎立刻鼾声四起，小奎西的鼾声分外响亮，像是在唱着一首关于”土豆菌”和”奶酪菌”的赞歌。杨苏里把双手枕在头下，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
提香2世第361年。
1154种”食菌”。
66号食菌工厂。
企鹅先生和他的神经鞭。
御葵总督御九昴。
这是迄今为止他所得到的最确切的5种讯息。
每一种都不知所云，每一种都超出杨苏里的理解力之外。
他开始设想另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性令他在黑暗中汗流浃背。
他记得，当他把保罗奥斯特的《月宫》放下时，是2032年的9月26日，那一夜罗马城车如流水马如龙，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庆祝难得一见的晴好夜色。他在唐塔杰罗旅店的二楼房间里入睡，莫非，他这一觉竟然睡了数十年？
提香2世第17年？
莫非他睡过了几个世纪？
问题是，2032年的终极灾难怎么样了？发生了吗？抑或，这已经是一切已经毁坏之后的新一轮太阳纪文明？杨艾！弟弟杨艾在哪儿？他安全了吗？
杨苏里被自己的想象呛住了，一时间咳得喘不过气来，整个胸腔又干又痛，不停发出风箱抽风一般的呜呜声。他暗暗痛骂着自己的虚弱，下决心第二天的食物无论有多难吃也一定要吃得干干净净。咳声吵醒了离得最近的男人，那人似乎脾气甚好，杨苏里于是轻声问道：”你知道2032年12月23日那天发生过什么吗？”
”你在说梦话吗？赶快睡吧，明天一大早就得起来干活儿了。”男人好心劝道。
”拜托你告诉我，这是哪儿，是意大利吗？是欧洲吗？你有没有听说过‘希格斯方舟’？还有‘2032基地’？”
那人宽容地轻笑了一声：”我以前也碰到过像你这种神经错乱的人。唉，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快睡吧。”
他翻了个身，不再理睬他。
杨苏里在黑暗中举起右手，出神地凝视着明显短掉一截的食指。
神经错乱……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答案？
杨苏里在66号食菌工场3号工段5号班组里工作了整整三周。
到目前为止，他所了解到的并不比在第一天里了解的更多。
我在哪儿？时间是哪一年？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为什么会到这儿？他最想得到答案的这4个问题，始终像是悬在他头顶上的四把利剑。没有任何人能够告知答案。
但他得到另外一些讯息，比如御葵总督御九昴。据说他是提香世纪有史以来最为残暴的一位总督，还有人说他淫荡好色，身边充满弄臣。诸如此类的信息又令杨苏里产生了另外一种设想，也许他是回到了过去的某个专制王朝，也许”2032计划”已经成功地使时间倒转，但不知为何他落入了时间的某道裂缝，于是来到了这个闻所未闻的提香世纪。作为一个医科大学的心理学研究生，未能熟读人类所有的历史也是情有可原。也许，他目前所处的是另一纪太阳文明，席格纳斯博士不是说之前还有过四纪太阳文明吗？
他头晕脑胀，白天里的重体力活几乎已经压垮了他的肩膀，而关于他身处何处的猜想又几乎要轰断他的神经。杨苏里不赞同自己已经疯了，他暗自作了心理评估，得出神智尚自清醒的论断，他同时也判断出身边众人同样神智清醒，只是无法解释为何事实会发生错位。但是，总会有个合理的解释的。
第22天上午，刚做完两次全工序，就见到了多日不见的迪迪工段长，那个60来岁头发稀疏的老头子出现在车间的大门口，与之相随的是著名的企鹅先生。顾名思义，企鹅先生有着一个无与伦比的大肚子，这使得他几乎无法看见自己的脚尖。企鹅先生是3号工段的监工长，总是在他的大肚皮上别着一根黑白二色的神经鞭。杨苏里运气尚好，到这里三周尚未尝过神经鞭的滋味，但他亲眼看见有人尝过，前两天车间里有个小伙子因为弄错了食菌的温度而连挨3记神经鞭，等到抽完之后口涎流了一地，双眼突得几乎要爆裂出来。小奎西悄悄地说，企鹅先生有点过了，3记神经鞭足以摧毁一个健全的劳动力，小伙子算是成了废人，可如果上面有人知道，企鹅先生也准会挨上一鞭。
迪迪工段长带来了一个大消息，午饭之后，御葵总督御九昴将前来视察66号食菌工场，并且”承天之幸，他将在3号工段5号工组逗留10分钟以上，各位要加油干，让总督阁下看到咱们3号工段的干劲”云云。
吃过午饭不到一个时辰，铃声果然响彻云宵，这一次的打铃自然不是为了提醒开饭，而是预示着大人物即将大驾光临。几分钟之后，一队戴着头盔荷枪实弹的士兵列队来到车间门口，分成两行站好，只有两个人大踏步进入车间，正是御九昴总督和他的书记武官御明赞。
杨苏里偷眼望去。
总督身量不高，相当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岁，鹅蛋脸，肤白，长眉，细长而精光闪烁之双眼，绿色眸子，嘴唇丰厚，线条精致的下巴，双手傲慢地背在身后。身穿黑色军服，脚踏银色皮靴，同色腰带束出一条纤细的腰，再往上是丰满而突出的胸部。
御九昴总督竟然是个女人！
书记官同样也是女人，大约比总督小着三四岁，身材纤秀，容色苍白，脸上挂着一副与总督相似的冷漠表情。杨苏里判断她是个黄种人，从侧面看尤其像是他曾在乌鲁木齐的新疆博物馆里瞻仰过的小河公主。与此同时，他发现门外的士兵们都是清一色的女性，只不过被头盔和军服掩盖了女性特征而已。
他并不太吃惊，甚至在心中自嘲地想道：”除非总督是只狗，或者是条会说人话的金鱼。”
一边想着，一边并不停下手中的活儿。没有人停下活儿，但所有人都和杨苏里一样，找机会偷偷地朝着那位女总督望上几眼。小奎西的鼻子里发出了奇怪的”咝咝”声，不知是由于恐惧还是兴奋。工段长迪迪俯首向总督汇报着什么，她目无表情地轻微点头，也许这已经算是满意，因为迪迪的瘦脸和企鹅先生的胖脸上同时放出了骄傲的红光。当然，这是了不起的66号食菌工场，这里生产的是最为昂贵的12种御葵食菌，而迪迪与企鹅先生是这一切的控制者之一。稍顷，企鹅先生快乐地再度按响铃声，所有人都停下来，一齐向那4位大人物望去。
3号工段长迪迪先生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好消息，由于兴奋过度，他的声音带着颤抖：”经过长达两年时间的研制，66号食菌工场将为伟大的御葵总督阁下的25岁生日宴献下一份薄礼。这是由3号工段的技术人员在我本人的亲自带领下研发成功的，它将为御葵领地增添出新的食菌种类。根据古老典籍的记载以及御九昴大人的首肯，这种新的食菌将被命名为‘咖喱菌’。它的味道不同于普通食菌，却可为所有食菌增添出无与伦比的美味。有理由相信，这种‘咖喱菌’一旦投入大批量生产，将为御葵领地带来新的财富。啊啊，这真是上天的恩赐……”
一边说着，一边令人将精心调制的试用品呈上前来。这是一道用”幼鸡菌”做食材然后加上”咖喱菌”的食物，盛装在精致的银色器皿里，正散发出令人心醉神驰的美妙香气。
”果然与众不同。”御九昴总督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直面无表情的总督居然笑了？
杨苏里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恭请总督阁下品尝。”迪迪先生单膝跪下，瘦脸继续散发着幸福的红光。
企鹅先生点头道：”一旦总督阁下认为不错，66号食菌工场将立即大批量生产此种‘咖哩菌’。当然，这要在大人的生日晚宴结束之后。”
御九昴总督向身边的书记武官低声说了几句。御明赞武官上前将食物切下一小块，放入一个小碟里，命工段长迪迪亲自试菜。迪迪的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惶恐，立即吞下那块用”咖喱菌”调制的”幼鸡菌”，使劲咀嚼，瘦骨嶙峋的双颊时起时伏。随着香甜的肉汁咽下肚腹，浓郁的香气令整个车间里的男人们发出欣羡之至的低呼。再过得半晌，御九昴总督向书记武官招了招手，脸上忽然露出好奇得如同小女孩般的快乐表情。
女总督举起了叉子，一团金黄色的”幼鸡菌”向她口中递去。
”停下！不能吃！”
一个声音陡然在人群中响起，总督停下手里的动作。
杨苏里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声音。
他立即被弄到了总督面前。而且很显然，工段长迪迪生气了，他瘦削的脸上露出了愤怒的神色，杨苏里想，如果他有达利先生的山羊胡子的话，胡须一端肯定已经被怒气吹得翘到了半空中。
御明赞书记武官语气严厉地开口问道：”堂下何人？因何胡言乱语？”
”我叫杨苏里。”他挠挠头，一脸茫然失措的表情。
这是”杨苏里”这个名字首次登上提香世纪的舞台。后世的历史学家在书中这样描述道：”那是一个皮肤微黑的年轻人，也许算得上中等偏上身高，但因营养不良而造成的消瘦使他显得有些瘦弱。这个叫做‘杨苏里’的年轻男人拥有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一头乱糟糟的黑色卷发，穿着一身还算干净的工作服，四肢和身体明显带着过度劳作的痕迹。他的声音很温和，这个在后世创造了无数奇迹的声音从第一次出现在御葵领地时开始直到最后时刻，始终显得十分温和。这和后人所熟知的他性格中的部分特征颇为相符，但和另一部分主要特征则截然相反。而我们不敢肯定伟大的御葵总督御九昴初见杨苏里时，产生了怎样的心理活动。虽然我们后来知道，杨苏里将极大的影响到这位性格刚硬而残忍的总督阁下。”
不可否认的是，杨苏里的首次登场确实是显得青涩的，他看上去毫不起眼，口音与当地人有着细小但却明显的不同。从另一方面来说，杨苏里是在不假思索的情况下跳上历史舞台的，唯一的原因是他看到了工段长迪迪先生的某个小动作。
”我是说，”他又挠了挠头：”总督阁下不应该品尝这种所谓的什么‘咖哩菌’，”他无声地在肚子里诅咒了一下那道诱人的香味：”迪迪先生可能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吧。可能‘咖哩菌’还不太适合品尝，我这么想。”
”请你解释一下！”书记武官御明赞皱着眉头道。
杨苏里喃喃道：”也许……对健康不利……有这个可能。”
女总督语气淡然：”那你的意思是，迪迪工段长有可能在食菌里下了毒？妄图毒死我？可是他自己也品尝过，你对此作何解释？”
“我没法解释，”杨苏里道：”也许他先吃过解药，也许他呆会儿再吃解药，也许这种你我都不清楚的物质只对女人起作用。唯一的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只对女人起作用”这几个字似乎令女总督的眉头一皱：”那么你又是凭什么猜测他在食菌中下了毒呢？”
“我不确认，只是怀疑他送呈这盘食物给您品尝时心态不端。我注意到他有两个小动作，首先是一侧肩膀轻微耸动，这证明他内心情绪紧张。另一个嘛，是刚刚才发生的，就在我说食物可能有问题的时候，工段长先生下意识地朝我撇了撇嘴。”
“撇嘴？”御九昴总督再次皱眉：”这能说明什么？”
“这表示他对我的轻蔑，而这种轻蔑在97%的情况下都发生在对方猜对了，而他心中对此不满并且试图用脸上的神情加以否认之时。如果只是肩膀的耸动，我只能探测出他心情紧张并且有所隐瞒，但加上这个小动作，我现在基本上可以断定，这道看上去相当美味的食物中是掺杂有毒素的。”
迪迪报之以脸色苍白的怒吼与否认。
杨苏里道：”还有个办法可以证明。您或是您的这位随从女士，可以试试他手心的温度。”
尽管其义不明，书记武官御明赞仍回以一声带有明显恼怒色彩的否决：”握这个男人的手？你的建议太大胆了。”
此时的企鹅先生从战战兢兢中恢复过来，抢先一步飞身抓住了迪迪工段长微显颤抖的右手，随即报告道：”他的手凉极了，活像是刚从露天矿场拖回来。”
杨苏里解释道：”意料之中。人撒谎的时候，嘴巴上可以隐瞒的事实，可以经由身体其他部位暴露。他现在其实已经害怕极了，全身的血液包括流经手掌的，此刻都急速往腿部回流，以便使双腿做好随时撤离险境逃跑的准备，只是理智告诉他还必须硬撑着。手心因为血液的疾速流失而失去温度，这已经是他因阴谋败露而内心恐惧的最好证据。”
工段长迪迪先生几乎已瘫倒在地，嘴里喃喃地说着一些什么，似乎是”无罪”和”冤枉”。
女总督御九昴轻微地点了点头：”很好，但你出示的都是间接证据。要判一个人有罪，需要直接证据。这很容易，明赞！”她向书记武官唤道。御明赞心领神会，向门口下令：”贝尔娜上尉！”
一名女侍卫应声而入：”是！请总督阁下吩咐！”
御明赞向威然端坐的长官望了一眼，女总督目无表情，似乎只是动了动眼皮。女武官朗声道：”贝尔娜上尉，你将有幸为总督阁下试菜。这是加入了新型‘咖喱菌’的‘仔鸡菌’，总督阁下恩准你立即试菜。你放心，如有不测，你的家人将由总督府负责照料终身。”
那女侍卫的脸色顿时苍白，嘴唇微微蠕动，却一言不发，默默将盘中食物吃掉一小半。不到两分钟，贝尔娜哀叫倒地，双腿抽搐，嘴角淌出黑血，再过得片刻即一命呜呼。
工段长迪迪先生忽然如大虾般疾跃而起，直扑向呆立一隅的杨苏里，十指尖尖抓向他的咽喉。
被小奎西传说了无数遍的神经鞭自企鹅先生肥胖的手中挥出，如闪电般刺向迪迪先生，那具与实际年龄相比还算灵活的身体顿时爆裂出无数暗蓝色的细小火花。长声惨叫中，第二鞭又已挥到，却被一旁的御明赞一把扼住了施刑者的手腕。
“一鞭就够了！”书记武官厉声喝道：”保留住他的神智，我要亲自审问主使者，谅他一个小小工段长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挨过一鞭的迪迪先生已瘫成了一团烂泥，口中白沫涌动。两名女侍卫进来将他与贝尔娜上尉的尸体拖了出去。
御明赞再次厉声发话：”66号工场凡参与‘咖喱菌’研制的工作人员，全部予以逮捕，以谋杀总督大人之从犯论处，其罪当诛！你！”她指着魂不附体的企鹅先生，”把花名册交出来！马上圈点出相关人员。还有平时与犯人迪迪交往密切的人员名单。否则，你也将按从犯处理！”
“不行！”方才还颇显呆傻的杨苏里清醒过来，大声喝道：”你是在滥杀无辜！”
御明赞肤色苍白的秀丽脸庞上露出真正凶悍的杀气：”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有功就可在总督阁下面前邀功领赏逞英雄吗？还不退下！”
女总督御九昴举起一只手，缓缓道：”明赞，你让他把话说完。你，杨苏里，有什么话说？”
杨苏里向御九昴轻轻鞠了一躬：”多谢总督阁下慈悲。工段长迪迪先生因何原因试图谋害阁下，我一无所知，但我能肯定他必定是单枪匹马行动，绝不可能有任何协助者。所谓从犯，只会是制造出的冤案，对总督阁下的清名绝不会有所帮助，反而会玷污阁下的智慧与仁慈。下毒谋害一事，既属大罪，自当绝对保密。多一个人知道，事先暴露的可能性就会倍增。据迪迪自述，研究此种‘咖喱菌’已有两年时间，如果参与研究者都是从犯的话，这么长的时间可能早就露过无数次馅了。而以历史上的类似案例作为参照的话，其中96.6%投毒案都只有单一案犯。我相信迪迪先生投毒案绝不会是剩下的3.4%。所以，恳请总督阁下仁慈。”
御九昴轻微颌首：”有道理。好吧，看在你今天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暂时听信你。不过，也不可放过这剩下3.4%的可能性，虽然我并不知道你这些数据是从哪里来的。明赞，你找人仔细查一查，在没找到确切证据之前，不可随意抓设从犯。你，杨苏里是吧？你是个奇怪的男人。明赞，先把他带回去。行了，今天到此为止，回总督府！”
杨苏里只来得及回头往人群中望了一眼。他看见小奎西面色惨然的脸，看见那张脸上夹杂着逃脱大难后思路狭隘的喜悦。与此同时他看出小奎西们投掷于他的不屑与仇视。他茫然失措地往前走，端着枪的女侍卫们将他夹在队伍中间。
”看上去像是迪迪先生唯一的协同者。”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然后他想：”我救了一个杀人如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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