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逐渐开阔起来的谷地，一条蜿蜒之路穿过中央低矮的所在。两旁紫色和栗色的低矮植物如水彩画般淡雅地铺陈开，背后是沉稳而并且植株稍高的淡绿色灌木。渐渐地，一人来高的灌木丛沿着不断向上的地平线而呈现出长高长大的趋势，顺其自然地被某种树杆笔直的不知名乔木代替。树阴是极其浓郁的深绿，东边一隅被逐渐落下的阳光照耀出辉煌的酌浆紫。待到如此密密匝地的绿阴延伸出十数公里后，道路重新盘旋向上，坡度颇为陡峭，但沿着岩壁开凿的车行道仍不失宽阔与大气。至最高处，迎面被一带雪白的绝壁阻断，直至车至尽头方显现出峰回路转的妙处。水流声不绝于耳，正是绝壁后方的又一重山崖，一泓碧水自极高处倾泻而下，垂直落差不下300米。路至此地经数度曲折，竟行进了大半个钟头方将瀑布脚下的绿色湿地抛诸脑后。便看见重重叠叠的雪线渐行渐近，9座雪峰逐次展开，将明月山脉群山腰间的一线暗橙色建筑群裹于其内。每一处飞檐皆有巍峨圆柱相伴，说精巧固不合适，说钝拙亦不合拍，却颇有大巧不工之壮美。首尾相连，互为吞吐，正是御葵领地御九昴总督的官邸”葵阳宫”所在。
一路不绝美景颇令杨苏里眼花缭乱，隐约间却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之处。未及细想，已在四名女侍卫的押解下与总督一行背道而驰，很快被扔进一间偏室。大门就此紧锁。
”并不比我那66号食菌工场的宿舍高明哪！”顾盼一番之后，杨苏里如此叹道。
仍旧是一个没有窗的所在，却丝毫不觉憋气，是一间被柔和的橙色光芒所填塞的圆形房间，正中央有一张看上去很舒服的大圆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杨苏里毫不迟疑地躺了上去。
不到30秒，他那黑发的头颅已完全陷落在柔软的被褥里。
睡得犹如一个从未出生过的婴儿。
顶多有一些未经孕育的漂浮在羊水里的梦的碎片。也许连碎片都算不上，只是在时间的黑暗长河里被无限拉长因而失去了宽度的一维的线。偶尔，沿着这唯一的线段反射出些许微光，连宇宙间最细小的微尘也无法照亮，就此湮灭，跌入极深极远处的脑髓的大海。
不知时日飞纵了几时，待他醒来，圆形房间中唯有一束橙色暗光映照在心口处。如果以另一人的身份来观察，此时的他正如被停放于永恒之地的一具栩栩如生的尸首，或许分外具有美感也不一定。
他眨了眨眼睛，清醒过来，对舞台剧中的美感视而不见，转而留意到自己的肮脏。他跳下床，许久许久未换且被汗水舔过无数次的工作服散发出恶劣的臭味。
”哎呀！”他不由得叫了一声，有些遗憾地回头望望那张刚被睡过的大圆床。如今那床上也满是臭味了。
”这怪不得我。”他自言自语，然后放眼寻找是否有可供洗浴之处。竟然被他找到了，是橙色墙上的一扇挺不容易分辨的橙色暗门，门后的圆形浴缸里已经放好满满一缸浅金色液体。他伸手试试，触感温暖而清洁，沿着手指滑落的液珠似乎跟清水没什么两样。杨苏里哈哈一笑，脱光衣物跳进缸里。
他洗得痛快极了，比刚才那漫长的一觉还要痛快，这是一种能感受到洁净之水徐徐沁入毛孔而令整个身体都变得明媚起来的痛快。杨苏里甚至快活得吹起了口哨，当然他的技术并不怎么样，溃不成军的调子令他记起杨艾的讥讽：”哥哥你吹得活像蚯蚓在撒尿……”
杨苏里搓洗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终致完全停顿。
他的手上曾戴着有一年过生日时杨艾送的礼物---一块带有指北针的户外多功能表。因为不知那金色液体是否对表有害，跳下浴缸前摘了下来。
当然，那表完好无损，不愧是花掉杨艾11岁那年所有压岁钱换来的三线名牌。
但他记得太阳落下的光曾在东边一隅的树阴后闪耀。
这颗具有太阳般光芒的恒星，曾从他东面的天空中徐徐沉落。
如果不是指北针出了错，那就是恒星升与降的方位出了错。
如果不是指北针出了错……
杨苏里湿漉漉的额头被崭新的汗珠再次润湿。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席格纳斯博士声称的2032终极灾难早已经降临，地球磁极已发生倒转，因此……
磁极的倒转会令原本东升西落的太阳也改变它千万年来的轨迹吗？
他不知道，地理课上学过的原理忽然全部还给老师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分析了。
还有一种他不敢想的可能……
杨苏里，光着身子浸泡在金色的液体里一动不动，满头乌黑的乱发狼狈地紧贴额头，正陷入到无知的胡乱臆想中去……
”你，在66号食菌工场为什么要救我？”
”我不知道，可能是出于本能吧，也可能是看不惯男人欺负女人，而且是用下毒这种方式。”
”男人欺负女人？你看不惯？嗐，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你刚才说‘我不知道’，这四个字的言下之意是什么？说来听听。”
”我也不知道……这也是下意识的回答。但如果您真的要我仔细盘问自己的话，我想，也许这证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对了，也许我已经后悔了。”
”后悔……果然是奇怪的男人。你后悔救了我么？”
”有这个可能。不管我是出于本能，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等到一切都发生之后，才发现原来您与您的性别并没有必然联系。而我出于性别而对您产生的怜悯也因此毫无意义。”
”在你看来，女人这种性别应该意味着什么？”
”善良、软弱、感性、摇摆、易受诱惑、易流泪、热爱美好，或者诸如此类的词语。不过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这只是放诸于一个群体头上的形容词，个体并不如此。尤其是您，总督阁下。”
”呵呵，我倒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把这些词语用来形容女人。你应该感到幸运，我现在心情不错，否则就凭这些侮辱性的词语，已经足以把你送到露天矿场去做苦役。好吧，现在我容你继续往下说，为什么你会因救了我的性命而后悔？”
“因为我发现您其实是一个杀人如麻、草菅人命的女人。”
”杀人如麻，草菅人命，哼，你左眼还是右眼看见我杀人？”
”您杀了贝尔娜，那个年轻的侍卫官。”
”她不是我杀的，是迪迪工段长，是他的毒菌令贝尔娜失去了性命。”
”是您杀的，您无法否认。”
”……贝尔娜并不会害怕死亡。你根本不了解她。在御葵，包括在御篁的全部领地之上，粮食如此匮乏，以至于活着甚至会成为自己和家人的负担。这也是所有御篁人不能活过60岁指令的由来。无论男人或是女人，无论平民或是贵族，无论是总督或是历任御篁本人，一旦临近60岁，都必须在生日到来之前自我了断。否则，御篁的土地早就已经干涸，所有的食菌都将在膨胀的人口基数下化为宇宙微尘。我的书记武官已经查明，迪迪工段长已经59岁，这很可能就是他冒险刺杀我的原因之一。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到一年，是生是死，对他来说本就无所谓。当然，贝尔娜还很年轻，只有19岁，但贝尔娜有4个姐姐，一家五口一年能够领到的粮食只剩吃8个月。这都得靠贝尔娜在我的手下当差。现在贝尔娜是死了，但她的四姐因此获得了一个宝贵的职位，我还给她加了薪，足以养活她们4口人。死亡是一件好事，能够省出口粮，省出工作岗位，省出未来用以留给家人。”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你说的是……”
”这是句古话，意思是说你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您说贝尔娜不会害怕死亡，但您并不是贝尔娜，怎么会知道她在想什么？至少，您从来没有问过她想不想死。”
”你，是在质问我吗？你是在违逆我吗？你不怕死吗？”
”我不是您的臣民，不存在违逆一说。不知您是否知道一个古代罪名，叫做‘莫须有’，意思是‘也许有’。曾经有一个著名的将领因为这个罪名而被他的君王下令处死。如果一个掌握有权力的人想杀另一个没有权力的人，随便捏造什么罪名都可致他于死地。所以您问我是否在违逆你，我说不是。但如果您想杀我，虽然我并不想死，但也只能由得您。因为您是总督，在您的领地上或许可以随意杀掉任何人。”
”果然好锋利的言辞。嗯，跟你聊天也算得上有趣，所以我暂时不杀你，你的头暂时还寄在你的脖子上。”
”您这么赏脸跟我聊天，想来不仅仅是因为我说话有趣吧？”
”那你说是为了什么？”
”我猜想，您目前有一个大麻烦。否则像我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来到您这位于天高地远之处的尊贵府邸，又有什么资格来跟总督阁下无事聊天。您也许觉得我没准能帮您解决这个麻烦。”
”……你是个聪明人。我承认现在有件麻烦事，要解决它其实不难，但我不希望闹得满城风雨，尤其不希望弄错。也许这正是用得上你的地方。”
”我为什么要帮你？您是如此炙手可热的总督大人，您掌握千万人的性命，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我不过是捏在您掌心里的一个小人物。更何况，或许我本就在为救过您而感到后悔。那么现在我还有什么理由要来帮您？”
”因为，你也将有求于我，也只有我能够帮助你。”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