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傍晚,气温下降得很快。七点刚过,我便加上了厚厚的绒衣,双腿蜷在被窝里取暖。
“感觉山里的气温要比外面低。”我主动搭讪一旁的刘镇祥。
“当然了!”他同样缩在床上,“晚上睡觉得把那个盖上,否则会冻醒的!”他指着我的床尾。
我发现被子底下露出一团黄色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是一张毛毯,摸起来毛茸茸的。“哟,这玩意儿还挺暖和的!”
“这里没有暖气,只能用这个了。怎么说吧,这医院看上去破,其实不然,里边的配套还是挺齐全的——三楼还有澡堂呢!”刘镇祥一副恬然自足的神色。
我并未感到多振奋,对医院固有的抗拒让我难以适应这种环境,我仍旧对自己“病人”的身份感到别扭。
“你今晚可以去洗个澡,水烫着呢!”他建议道,大眼睛闪闪发亮。
他的神情令我想起狱中那些饱受摧残后突然享到优待的囚徒,全身上下洋溢着对环境改善的感激之情。我含混一声。
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走了进来,我认得这便是最初诊断我的医生。
“你是齐全胜吗?”他走向我。
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医生跟我年纪相仿,身材高大挺拔,戴着黑框眼镜,五官端正,皮肤白净,毛寸发型,下颚留着胡茬,看上去斯文帅气。他出众的外表给我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的。”我答道。
“今天就不给你输液了,明天一大早去做个胃镜。记住,早上千万别吃东西,不然的话就做不了!记住了吗?”他的语速很快。
我点点头,“水也不能喝吗?”
“尽量别喝吧。”他双手插进白大褂的衣兜,扫视着我的床面。
“——彪哥,你咋不等我呀?”门开了,一个护士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她来到男医生身旁,一脸娇嗔地望着他,而后把目光缓缓转向我。
刹那间,我俩都怔住了——
这不就是我的前妻么?!
一股电流瞬间击穿我的心脏。我只觉头皮发麻。
她也愣在原地,脸上仿佛罩了一层严霜,眼神失去了光彩。
“我这不是等你嘛!”男医生不明就里,柔声对她说。
我前妻默默地退到他身后,避免与我对视。
“这是今天新来的病人,护士长告诉过你他的药方吗?”医生向她介绍我。
“没——没有呢。”她生涩地答道,垂着头,一副忸怩不安的样子。
“待会儿你去给她配点药,我想就一些奥美拉唑、硫酸铝吧……”医生的口气表明他俩关系不一般。
“——你的点滴打完了吗?”我前妻及时转移了话题,神色紧张地注视着一旁的刘镇祥。
“打完了。”
“噢,那好好休息吧。”
医生被她的话吸引了过去,询问了一下刘镇祥的病情,便同我前妻一道离去了。
他似乎没有发现我前妻的异常。
我静静地伫立在镜子前,注视着自己沐浴中的赤体。头顶的喷头洒下温热的水流,浸湿了我原本就稀疏的头发,使其粘在一起,耷拉着,宛如一条条水蛭。水流过我的锁骨,顺着胸膛流了下去,使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粘在了一起。
我有点失落,抑或是嫉妒、不甘。凭着男人固有的敏感,我终于明白我前妻不愿见我的原因——因为那个医生。我想是他的存在使她彻底忘掉了我。
我感到妒火中烧。即便她已不再属于我,我俩之间也没有了牵扯,但作为曾经拥有过她的男人,我很难视那种情形而不见。我对她的感情宛如星星火苗,一直未曾熄灭,而今一个无意的发现却令其被浇了一把油,火又熊熊地燃了起来——只不过是嫉妒的火焰罢了。
偌大的澡堂只有我一个人。昏黄的灯光夹杂着弥漫的水汽,使澡堂显得氤氲朦胧。我愣愣地站着,完全感觉不到水的热度,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或许那无尽的黑暗才能反应此刻我内心的真实感受。
“——一个人吗?”倏地,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蓦地回过神,只见一个男人光着身子、端着脸盆进了澡堂,他走到我旁边的喷头下——原来是隔壁病房那个长相滑稽的病人。
“是的。”我朝他点点头。
“你今天才来的吗?”他熟练地打开喷头,一道水流从头顶洒下。
我记得这是他第二次问我,答道:“下午到的。”
“你得了啥病?”他在热水的冲刷下挠着头皮,眯着小眼睛。
“胃吧……疼得难受。”我想说心里更难受。
“胃病要养呢。”
“是的——你呢?”
“我有哮喘。”
我发现他有点含胸,估摸是哮喘所致,便问:“平时咳得厉害吗?”
“对,尤其是夜间,有时咳起来整夜都睡不着。”他拿出浴巾搓着背,举止颇为滑稽。“我想再过几天就出院了,这地方治不好人的!”
“要是治得好人,病人就不会这么少了!”
“医生更少。”他说。
我一凛,喉咙仿佛被一根鱼刺卡住了,蓦地想起那个高大英俊的医生,一股不好的感觉在蔓延……
“——他叫什么?!”我不由自主地说道。
男人怔了怔,反应过来,“王彪——咋了?你认识?”
“不。”我慌忙摇头。
他挤了点乳色的沐浴露在浴巾上,使劲搓着身体,“据说他啥病都能治,啥都懂一点——”
“有人也这么跟我说过。”
“不过依我看,他完全是半桶水。”
“此话怎讲?”
“这医院就他一个医生,却什么病人都有,他肯定需要啥都会一点,不就打针吃药嘛,又不用动手术!放我在这儿待上一年半载的,我说不定也自学成医了……”
通过这次相遇,我和他很快就认识了。男人叫侯俊,是一个商人,一星期前住的院,陪同他的还有他的妻子。我感叹他们夫妻之间感情的和谐,同时蓦地联想到自身,不禁黯然神伤。
洗完澡回到病房,我看见了护士长,她正跟刘镇祥交谈着,见我进来了,匆匆瞥了我一眼,便转向刘镇祥,“——你再说你没抽烟?”
“没有。”
“整个房间都是烟味儿,而且刚刚就你一个人——他才刚洗澡回来!”护士长指了指我,厉声道。
我吓了一跳。
“姐,你看我找到了啥?”卫生间的门突然开了,张静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一截烟蒂,举到护士长眼前,“这是我在粪巾桶里发现的,还冒着烟呢!你跟我说你没抽烟?”她一脸嘲弄地盯着刘镇祥。
刘镇祥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抽了就抽了,我们又不会罚你!撒谎就是你的不对!下次记住了,病房里不允许抽烟,你头上不是写着吗?”护士长指着他头顶的标语。
我瞥了眼她胸前的姓名牌:李爱民。
刘镇祥懊丧地点点头。
“你也一样,不允许在病房抽烟。”李爱民转向我,口气要柔和许多。
“我从不抽烟。”我干脆撒了个慌。
“那就好。”她说,拿起床头柜上的一盒药,问刘镇祥:“你知道这药一天吃几次不?”
“三次。”
“记得多喝水。”
“还喝水?护士,我都水肿了——”
“哪儿?”
刘镇祥卷起裤腿,露出黑瘦的小腿,表面有些浮肿。
李爱民俯身端详着,而后平静地说道:“不用担心,只要坚持吃药,它自然会消的。”
她笃定的语气打消了病人的疑虑——刘镇祥放下裤腿。
“你要控制饮食,不要吃辣——”
“我吃的都是你们提供的。”
李爱民沉下脸,“那天我咋看到你在吃小面?”
刘镇祥张大嘴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张静忍俊不禁,斜着身子撑着床架,手指不停地敲着——她似乎意识不到自己的丑态。
“好了,过去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你要想早点把肾炎治好,就老老实实地配合治疗。医生在努力,病人也应当配合,懂吗?”李爱民“教育”他。
刘镇祥悄悄地给我扮了个鬼脸。
我在医院度过的第一晚是心乱如麻的。目睹了前妻对我的疏远,我意识到她对我已毫无感情,不禁灰心丧气。想起那个医生,我心里便不是滋味,是他导致了薛惠惠移情别恋。这些事叫我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反而给心里添堵,这不是自作自受么?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不知多久,我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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