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波江失去踪迹的那一日,许燕山还没有死。
他是在这离朔东不过半日路程的云枕山,垂死挣扎了数日,才被人杀死的。那些日子里,他肯定在期待有人能找到他,肯定想要再见他的姑娘一面,可是他没有等到想要见的人,只等来迟到的死亡。
那些日子,他一定非常痛苦。
宋聊聊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因为她本来是有机会救许燕山的,只要她坚持让人找,或者让他们扩大范围,而不是只围着鄞波江沿岸找,可她没有,她错过了最后救他的机会。
这太残忍了,这原比知道那人就死在鄞波江上更加残忍,这让宋聊聊如何能够承受?
许燕山的坟茔就在竹林的深处,普普通通,矮矮的,孤零零的一座,底下躺着一个人,他生前是那样温暖阳光的少年郎,死后却要忍受这地底无穷无尽的阴冷与潮湿。
坟前没有墓碑,只竖着一根木牌,上面写着爱徒燕山之墓。
宋聊聊双膝跪在那里,细白的手指抚过那些明显是在情绪极不稳定的情况下刻下的歪歪斜斜的字,老翁在身后道:“那是前些日子的一个中年男人刻的,也是一路找过来的,当时他听到那人死的消息,整个人都要疯了,还想徒手将坟给刨开,我知道他是想确认这里面躺的是不是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带着画像,我都说了,就是他要找的人,他还非要亲眼看看,我费了老大劲才把他拉住了。”
老翁拔着坟茔周围的杂草,叹道:“你说人都死了,再将坟给挖开,那不是让人死了都不安生吗?再说了,挖开看着曾经的故人,成了一副腐烂发臭的身躯,也是给自己徒增伤感不是?何必呢?”
“后来呀,他亲手刻了这木牌竖在这里,又喝着酒在这呆了整整一夜,我劝了几次让他回屋子歇歇,他始终不肯,听他说是他的徒儿,这些年跟着他走南闯北,救了不少人,最后却死于非命。我就劝他呀,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再痛苦,也得活下去。”
第二日一早,老翁再出来看时,谢于青已经不在了。
阮堂演静静听着,世间上可能找不到几个人,可以站在自己的坟前,为自己祭拜,那种感觉是那样奇怪,知道自己死了,却又亲眼目睹他所葬在何处?何人为他哭泣落泪?
他此时内心百感交集,更多的却还是心疼,心疼那时得知自己死讯,千里迢迢从北安赶过来的师父,心疼此时连哭泣都做不到的宋聊聊。
是的,宋聊聊没有哭。
她跪在那里,手指一遍遍抚过许燕山的名字,就好像抚摸着那人的眉眼一般,神情温柔,唇角甚至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但心中真真是绝望到不能再绝望了。
阮堂演微微蹙眉,这样的情绪是不对的,他心里泛起极其深沉的不安,那种不安就像狂风暴雨席卷着波涛海浪而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蹲了下去,垂眼看着宋聊聊,慢慢道:“聊聊,你若是要哭,就哭出来吧。”他担忧这姑娘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里面,如此下去,郁结于心,是要生病的。
宋聊聊唇角笑意更深,偏头轻声道:“阿演,我为什么要哭呢?”
“……”
“从我出生的那一年开始,阿燕就一直陪在我身边,我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自己吃饭,第一次写字,第一次骑马,我人生所有的第一次,他都在我身边替我见证着。”宋聊聊缓缓的说着以前的事情,“我一直都很听他的话的,他让我在家里等着他回来,我就在家里等着他,他让我开开心心的活着,那我就开开心心的活着呀。”
明明她在笑,还笑得那么好看,阮堂演却清楚的知道,她快要承受不住了。他的心如针刺一般,密密麻麻的疼痛起来,竹林有风,风中有花香,花香中有看不见的苦涩。
她还问他,“阿演,我笑得好看吗?”
就像不谙世事,天真懵懂的小女孩模样。
阮堂演也笑了,他伸手触摸宋聊聊的面颊,温温柔柔的开口道:“好看,我的聊聊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姑娘呀。”曾经还是许燕山的时候,他也曾这样对她说过,他期冀她还能记着。
默了默,宋聊聊突然抓着他的手,对着那座坟茔道:“阿燕,这是我的夫君,你瞧,你死后,我只伤心了短短几天,就只在父亲面前哭过那么一回,后来呀,我就嫁人啦。他待我很好,跟你一样的好。”她想要告诉地底下的许燕山,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没了他,她也能够活得很好。
她想要他走得安心,所以死也不肯在他坟前落泪。
可是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不能忍的,宋聊聊低眼,终究是没有忍住,吸了吸鼻子,嘶哑着嗓子道:“阿演,我想自己待一会儿,跟阿燕说说话,可以吗?”
“当然可以。”阮堂演毫不犹豫的起身离开了竹林。
五昭跟在他身后,问:“公子,那里面埋的是谁?”
“你家少夫人爱的人。”
“啥?”五昭惊讶了,“少夫人爱的不是公子你吗?”
阮堂演说:“是呀,她爱的就是我呀。”
五昭越发糊涂了,他真是搞不懂大人们的情爱嘞。阮堂演看了他一眼,打发他去同老翁商量,晚上可否借住一晚,现在已近黄昏,怕是赶不及回去陇曲了。
他自己又偷偷躲到了竹林里,宋聊聊是要跟许燕山说话的,他作为当事人,没有不在场的理由。
阮堂演本来以为,宋聊聊刚才不哭,是因为碍着他在场,毕竟她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而且他现在是她的夫君,在他面前,为别的男人哭,那姑娘是做不出来的吧。
可是宋聊聊真的没有哭。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裙,外面罩着白色的狐裘,她平时是个很爱干净的姑娘,此时却顾不得那些,抱着双膝,坐在竹林内的泥土上,头靠着木牌。
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闭着眼睛,缓声道:“阿燕,你知道吗?在知道你死了之后,其实我也有过想要跟你一起死的念头,但是我怕我这样追随着你而去,父亲和阿朝一定会十分伤心,他们已经失去了你,再失去我,那对他们实在是太残忍了。”
“我终归是胆小懦弱的姑娘吧?我知道,你现在如果能听到我说的话,一定会否定我,一定会说我不胆小,你不需要我跟你一起去死,只想我好好活着,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总是为别人考虑的十分周全。”
宋聊聊自始至终都没有睁开眼睛,低声如同情人耳语,她说:“你放心,我不会寻死的,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就是我现在的夫君阮堂演。”她眉心微微皱起,“在没有嫁给他之前,他的名声很不好,可是后来我发现,他是个善良的人,而且,他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能让我想起你。”
风吹着竹叶飘旋而下,落在坟上,落在那姑娘的衣裙上,落在那姑娘的黑发上,还有一片落在了那姑娘摊开的手心中。
宋聊聊睁眼,握着那片叶子,眼中有疑惑与不安,她道:“甚至很多时候我觉得他就是你,可是这也太荒唐了是不是?他怎么可能会是你。”她自嘲的笑了笑,“我怀疑我自己生病了,不然怎么有这么疯狂的想法。”
阮堂演叹了口气,他现在仍旧无法开口说他是许燕山,甚至连写都是写不出来的,他只能一点一点的让自己渗透进宋聊聊的生活里,期冀有一天能够让她发现他就是许燕山。
可他忽略了这件事的诡异程度。
这简直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死而复生。
宋聊聊极力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下去,反而是冷静的分析道:“阿燕,如果你在天有灵,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谁杀的你?如果连谢于青谢先生都不知道是谁对你下的手,那证明杀你的人一定是一个没有跟你们没有仇怨的人。”
“而且父亲的反应很不对劲,依照他的个性,是绝对不会让我嫁给阮三郎的,即便这婚事是我自己应下的,但他答应的那么快,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这件事情,她之前并没有深思过,但现在想起来,太奇怪了。宋争向来最厌恶不学无术的纨绔子,自小就对家里的三个孩子严加管教,从来不许他们进烟花之地,甚至连酒都是不许他们多沾的。
他又怎么会轻而易举的将自己嫁给满朝皆知的纨绔?
最重要的是,宋争说过,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宋聊聊嫁给许燕山,这是什么意思,他向来喜欢许燕山,也知道他们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情投意合,却并不打算成全他们二人,这不是宋争一贯的作风,到底他在畏惧什么呢?
如果一个人时常表现出喜欢并且欣赏另一个人,那么按正常人的思维,他应该是十分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好人的,但他却并不希望许燕山更进一步,成为自己的女婿,这太让人无法理解了不是吗?
宋聊聊隐隐觉得,这跟许燕山的身世有关。一个从两岁起就被带进宋府来养的孩子,一个说是自己故人的孩子,却从来没有听过宋争提及过的故人,什么故人存在却不能提及?这么多年,她没有问过,但许燕山是问过的。
当时宋争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他说:“你的父亲是你的骄傲,也是很多人的信仰,有一天你会知道他的故事,那时候,燕山,希望你能够向世人证明,他的确是个好人。”
一个能成为很多人信仰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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