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的雨下了一整夜,第二日也没有丝毫要停的迹象,无奈一行人只得多留了一日。阮堂演一大早就被踢下床,顺带还被赶出房门去了,他一头雾水,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究其根本,宋聊聊真的只是想好好的补个觉啊,昨夜躺上床都后半夜了,她此时困的很,那个人又在旁边唠唠叨叨,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楼下有人起哄,“三公子,怎么惹夫人生气了,一大早就被赶出来了。”
阮堂演笑了笑,摸摸后脑勺,下楼跟他们坐在一起,问:“昨夜我是不是喝醉了?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在我们面前是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回了房就不一定咯。”
看着那几个人一脸贱贱的表情,阮堂演也知道问不出个啥,凑到唯一不消也不说话的钟一面前,问:“钟大哥,你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你吐了。”
“吐聊聊身上了?”
“没有。”
“哦。”
阮堂演扫了一眼大堂,问道:“周大人怎么不在?”
“在霍老太爷房里,早上请了大夫,现在正在问诊。”钟一说。
阮堂演回头看了一眼霍真的房间,见门开着,草草用了早饭后,就跑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了,他站在门口,此时也不好打扰,里面的大夫正在把脉,周归负手站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
突地,床上的霍真却突地呕了一口血来,大夫吓了一跳,吃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吐血,按理说这病没到吐血的程度呀。”
霍知难上前,寒声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请你来看病,你倒是问起我们来了。”
大夫手抖了抖,起身退了两步,“真是抱歉,我是真的找不到病因。”
外面的人见他吐血,就下意思皱了皱眉,也不管打扰不打扰了,几步上前道:“让我来看一下。”做了那么久的大夫,看见病人总是忍不住要上去把把脉什么的,就像杀猪的看见猪就想要挥刀一样,都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所以他沉浸在给霍真把脉中,根本没有注意到霍知难突然散发出来的寒意以及周归眼中的奇怪之色。
阮堂演一旦在面对病人时,就变得十分认真,他把了片刻脉象,又观察了霍真的脸色和舌苔,然后问道:“老太爷之前有过呕血的情况吗?”
“并未,这尚是第一次。”
那就奇怪了,以霍真的脉象来看,的确是患有旧疾不假,但突然出现吐血的情况,肝脏肺腑又没有明显毛病。但倒真如那位大夫所说,不至于吐血,既然身体迹象一切趋于正常,但那口血却又不像是假的,那么只能是吃的药材出了问题。
他询问了近期霍真用药情况,让四喜去拿了药渣来,发现的确是有一味药材,多加了半两的剂量,才会导致霍真的突然吐血,他如实相告,并道:“没什么大事,之前的药不要喝了,我……”他本来想说他重新给开个方子,着重调理霍真的身体,但想了想还是道,“霍老太爷主要是年纪大了,再加上之前的旧疾,现在又舟车劳顿,让大夫给开些调理的方子即可,之前的药是治旧疾的,但恕我直言,既然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就没必要执着于彻底去掉病灶,细心调养,保持好的心态比什么都重要。”
他一向如此,在对待病人时,总是如此诚实,对病情不会夸大一分,也不会为了照顾病人的情绪,而故意说得轻松。
因为他始终觉得,身体是自己的,每一个人都有彻底了解它的权利,健康的,病弱的。
调理的方子没什么难的,大夫瞧阮堂演刚刚只看了药渣就知道有一味药材多了半两,就知道他是个高手,开完方子递过去虚心问道:“您看看,成不成?”
他写方子时,阮堂演就站在旁边看着,起笔划掉了两味药材道:“可以了。”
然后霍知难就吩咐四喜跟大夫出去抓药了,等大夫走后,霍真眼神有些捉摸不定,“阮三公子今日倒是让霍某刮目相看。”
完蛋。一时没注意,暴露了自己的医术水平。
阮堂演暗暗懊恼,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打哈哈道:“啊,您一定是说我之前的荒唐名声吧,其实您看,我这个年轻人还是很稳重,很有礼的对不对。”他说,“我家夫人还未用早饭,我去看看她起没有。”
周归自然也没有待的必要,紧随着出了门,房间里只剩下霍家祖孙。霍真的房间是二楼的最后一间,旁边两间是霍知难与四喜的,所以此时显得很安静。
待人都离开后,霍真缓缓坐了起来,靠在床栏上,眼神明亮且还有他这个年纪少有的犀利,根本与刚刚虚弱无力的眼神截然不同,他问:“看出什么来了没有?”
霍知难站在桌边,手指抚摸着桌上的青瓷茶盏,开口道:“他的确不是阮堂演,阮家三郎不可能会医术,且能在初把脉就能看出祖父您之前的病症和看出您刚刚的吐血是因为药物导致,阮三郎绝不可能办到。”
霍真脸色难看,“你仔细想想当日在云枕山发生的事情。”
握着茶杯的手指慢慢收紧,微微发白,他想起当日在云枕山,那个人临死前都不肯承认自己是许燕山,当时他只当是人在死亡面前最后无力的反抗,如今看来,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可他又能肯定,那个人的确是许燕山,或者说……是许燕山的身体,天啦,这太匪夷所思,甚至说是惊恐了。
而且最让人担忧的是,“他看见我的脸了,许燕山当时看见我的脸了。”他的语音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日他势在必得取许燕山的性命,所以在其它人去追杀程音时,他取下了脸上的面具。
当时许燕山被一剑贯穿胸口,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挣扎着开口,血沫子大口大口的涌出来,似是要说什么,他以为他是要问为什么要杀他,反正人都要死了,霍知难也没必要避讳,取下面具,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冷冰冰道:“你也不过如此。”
“我不是要你谨慎行事吗?你怎么能让他看见你的脸!”
“可是我是在等他死透了之后才离开的。”霍知难手上突然发力,杯子竟被他生生捏碎,手上被瓷片划出血来,他也不在乎,他试图给自己找一线生机,“祖父,这件事还存在问题,如果现在的阮堂演的确是许燕山,那么为什么他看见我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这不是一个面对杀自己凶手的合理行为。
“我想,他是不是根本不记得许燕山时候的事情了。”
“今日不记得,那么明日呢?”霍真冷笑:“且如果他这人心思深沉,在你面前佯装不知,实则早就等着有朝一日来到天子面前,一举将霍家满门拉下水呢?!你知不知道你一时大意,给霍家造成多么大的麻烦!此次周归来朔东,特地绕去云枕山,就证明许燕山这个人瞒不住了。”
不愧是在朝堂杀伐中安稳退下来的枢密使,他此时此刻竟还能表现的如此冷静,“本来以为此次是因为太子一案而入京,我尚有几分把握保下整个霍家,但现在你告诉我许燕山没有死,且还看见了你的脸,知难,你一向是我最得意的孙子,这一次你却很有可能让霍家宗族上百口人因你的疏忽而丧命。”
霍知难终于有一丝慌乱浮于面上,“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霍真默了默,许久沉声说:“既然是太子的人当日先劫走许燕山的,那么就让天子提前知道,陈怀周还有一个儿子,且太子的人去找过他,并且是跟太子的人在一起死了的。”
“祖父,您的意思是,这件事要嫁祸给太子?”
“不,我没有嫁祸,我知道将事情告诉天子。”霍真说,“只不过隐瞒了一些细枝末节,至于天子听到这大致的故事,会怀疑谁,我没有办法替他做决定。”
“可他怎么会怀疑太子?”
“为什么不怀疑,太子的嫌疑最大。”霍真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问的这个问题十分不满意,“众所周知,天子一向对怀周太子敬爱有加,如果他知道怀周太子尚有遗孤,自然会十分疼爱,如果他发现那个遗孤比任何人都适合做太子呢?毕竟现在的太子也不过就是在几个皇子中有些优秀罢了,要想做皇帝,要学的东西还太多。
“那么为了怕许燕山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之后,跟他争抢太子之位,所以痛下杀手,以绝后患,这在皇室之中,真是再让人不得不让人信服的杀人动机了。”
霍知难仍是有自己的意见,“祖父,天子不可能不让自己的儿子稳坐太子之位。”
霍真道:“只要有一丝可能,在太子那里就足以构成杀机,这样在天子那里就足以成为怀疑。”有一个瞬间,他的眼神带有淡淡的讥讽之意,“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家,杀戮,冰冷又无情,曾经有人对皇家抱有期待,可他死在了自己父亲手里,这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霍知难看了看自己染血的手,从另一只手心里拿过一张字条,紧紧窜在手心,瞬间被鲜血染透,那张字条上只有短短的六个字,但那六个字是今天这场试探的由来,那六个字足以颠覆很多事情,甚至可以颠覆人的认知能力。
那六个字是:燕尚活,疑为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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