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来,雨水吹落在廊下二人的衣袍上。
阮堂演镇定道:“周大人,说话不要说得模棱两可,你这样话说一半,剩下的一半让我来猜,我是猜不到的。”他上前两步,站在周归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问道,“你为什么要查许燕山,不会真的是你手下所说的那样,是因为太子侍女私奔一事吧?”
周归道:“那是京都城的谣言,我从来没有那样说过。”
“那到底是为什么?”
“三公子,我想我没有义务要告诉你。”周归挑了挑眉,继续说道,“我只能告诉你,太子遇刺一案牵扯出了云枕山那座坟里的死人,现在这两个案子或许有牵连,所以我才会亲自来朔东。”
阮堂演神情少有的严肃,“既然如此,周大人应该也知道,许燕山是在我的船上失去踪迹的,如果皇上要查此案,我去不去云仓都已经卷入其中了,不是吗?”
周归微微低眼,似乎是认真想了想,许久淡声道:“是。”
真是坦诚的让对面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呀。
“阿演。”
阮堂演偏头去看,是宋聊聊已经起来了,站在房门口唤他,他跟周归道了句:“我先回去了。”走了两步,还是回头笑道,“多谢周大人提醒,我知道你是好意。”
回了房,阮堂演压抑下心里的慌乱与不安,嘴角勾起一个笑来,“用过早饭了吗?我让小二给你熬点蔬菜粥来好不好?”
宋聊聊关上门,站在那里看着他,眸色沉沉,问道:“你脸色不对劲,周大人跟你说了什么?”
看她那样子,阮堂演自知是不能蒙混过关的,便将与周归的谈话都告诉了宋聊聊,他牵过她的手在桌边坐下,“他也提到了许燕山的身份存疑,聊聊,你得告诉我,许燕山真正的身世。”
他自己隐约有些猜想,但总觉得过于荒唐。
宋聊聊看着他,慢慢道:“燕山是太子怀周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
阮堂演脸上的血色慢慢褪了下去,成了近乎与纸张般的苍白,那个人是他的父亲,宋争那些年的欲言又止,那些年的只言片语,宋家那块无主的灵位,谢于青与崔秋蓬对他的教导与培养,此时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想起谢于青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愿意与我一起做个大夫呢?”
他说:“大夫可以救很多人。”
谢于青又问:“那燕山,你知道这世间有一个人,他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救成千上万的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是谁呢,师父?”
“皇帝,云仓皇城里那位我等平民轻易不得见的贵人。燕山,如果有选择,你会想要做他吗?”
“有人做皇帝,为什么我还要做,我就想当大夫。”他又说,“师父,我做不了皇帝的,你想带着我造反吗?”
那时候谢于青怔怔看着他,竟少有的不曾对他大逆不道的话发脾气。现在想来,一切都不是突然发生的,很多事情早就在之前的很多话语中和行为中有了先兆,只是一直没有一条线将那些零散的先兆串联在一起。
而今这条线明朗了,那就是,他是太子怀周的儿子。那么,崔秋蓬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他们有没有筹谋什么呢?
宋聊聊有些担忧的看着他,想要开口安慰,但阮堂演除了昨夜醉酒,从来没有亲口告诉他自己到底是谁,他或许有苦衷,不愿意告诉她,或者不能告诉她,此时就不宜贸然出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阮堂演才收回自己的思绪,怕宋聊聊担心,遂道:“这我得好好消化一下,他竟然是怀周太子的遗孤,那身份可真是高贵嘞。”
宋聊聊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心中的石头暂时落了地,也笑道:“对呀,我都不知道我的兄长竟然是个皇子。”
两个人彼此对视,都强颜欢笑,最后实在是笑不下去了,同时垮下脸来。
阮堂演走过去将她抱在自己怀里,低声道:“聊聊,别担心,有我在。”
“嗯。”宋聊聊伸手搂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肚子上,感受他腹腔的震动,闭着眼睛道,“如果云仓有危险,不要丢下我,不管遇到什么,我们一定要永远在一起。”
他们两个人都默契的没有提,要不就算了吧,别去云仓了。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骨子里的执拗,对于追求真相的执拗。
第二日,他们一行人启程离开青阳城。
五昭临行时想买只猴子带着走,被阮堂演严词拒绝了。
拒绝的最主要原因是,前一晚,阮堂演忘记将窗关严实,有只猴子跑到他屋里到处捣乱,搞得他大晚上的大战猴子,一晚上没睡着,连带着宋聊聊都没睡好,所以在五昭表现出想要让老板卖给他一只猴子的时候,阮堂演吼道:“不行!”
五昭委屈巴巴的抱着猴子,“为什么?”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阮堂演道,“再说了,猴子这种动物哪里是当宠物养的,一路上看不住跑了怎么办?你又得哭嚎大半天。我受不了。”
“我会看着它的。”五昭赶紧表示。
“你看不住。”阮堂演上马车时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是说,你想用根绳子将它拴起来,限制它的自由?”
最后实在没办法,五昭只能将猴子还给了客栈的老板。
昨夜因为猴子一事,本来要将许燕山身世讲给阮堂演一事,也都抛却脑后了,出了青阳城,两人一直补眠,有一段山路颠簸,宋聊聊呕了好几次,幸得早上只喝了一小碗清粥,不然指不定得多难受。
在路上休息的时候,四喜走过来递给宋聊聊一个小包,道:“这是从朔东带来的鸡舌香,我家公子说,宋……不,阮夫人若是实在不舒服,嚼两片许能好受些。”
宋聊聊微微一愣,之前就听说,朔东之地有些小姐们常爱嚼鸡舌香[1],这样就可口吐芬芳,且有人还说这东西可治山路颠簸,潮水波涌引起的呕吐之症,但一直没有统一的说法。
她也一直没试过,此时霍知难差四喜送来,她倒是有些讶异,终是从车窗里伸手接过,“代我谢谢你家公子。”
阮堂演在车外看了个一清二楚,待四喜走后,上车第一句话就问道:“聊聊,霍知难给你送什么了?”
宋聊聊将小包打开给他看,“鸡舌香,许是看我刚吐过,才让人送过来的。”
“哦。”阮堂演虽然有些不大开心,但也是怪自己提前没有准备,并非是心中吃味,毕竟霍知难这次并没有亲自送过来,而是吩咐了四喜,就已经算是守规矩了,他要是这样还不满意,可就真是小气得不能再小气了。
自从离开青阳城后,阿荆愈发敬小慎微,少言寡语。阮堂演夫妇也都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只有五昭仍旧还是陇曲城里的那个有吃的就很快乐的小侍从。
有时候,阮堂演会想,若是每个人都能像五昭那样就好了,不用想那么多,不用去担负别人的期望,那样,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很多快乐的人。
一路上,过常宁、宿城、广德、寒山等城,直至现在,还有不到百里就是皇城云仓了。
这一夜他们仍旧在路上留宿,天空上难得有了星星。
宋聊聊靠在阮堂演身上,仰头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见过星星,如今看来,竟觉得好似从未见过它们一样。”
“在遥远的北安城有一个传说。”阮堂演慢慢道,“那里的人们说,世界上每死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死前那人做的好事越多,属于他的那颗星星就会越亮,反之就会愈加暗淡无光。”
宋聊聊说:“那有些人是不配拥有星星的。”
阮堂演闻言笑了一声,望着远处的夜空道:“是,这世上的恶人死后,不会变成星星,他们只配在黑暗阴冷的地底下腐朽。”
宋聊聊沉默了一会儿,嗓音轻飘飘的道:“阿演,你说我们死后,会成为这漫天星辰中的一部分吗?”
“会的。”
“可我从未做过什么好事,我像是这世上大多数的人一样,我只关心爱护我在乎的人,对于那些跟我毫无瓜葛的陌生人,我并不会给予半点同情心。”她的声音低下去,似乎有些微的难过,“就像阿荆,如果不是阿朝,我想我并不会愿意去了解他的。”
“可是你还是去了解他了,甚至还让自己成为他的依靠。”阮堂演的手轻轻抚过她清瘦的背脊,像是一种肯定,“聊聊,很多事情的起因其实都无足轻重,重要的是结果。”
“是因为你,因为阿朝。”宋聊聊轻声道,“如果没有你们,我大概会是个很冷漠无情的人,对大多数人报以旁观者的态度,就像看见有人被欺负,我会冷眼看着,阿燕死后,我想替他做一些事,所以我才会帮助花街女,帮助阿荆。”
阮堂演道:“人的本质都是趋利的,能在利益的诱惑下不去伤害别人,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所以,聊聊,你表现的已经非常好了。”
闻言宋聊聊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那天晚上他们看着满天的星星,看着黑夜之中山峦的起伏线,他们隐隐觉得,去往云仓的这条线,已经被人篡改过了,有些未知且不好的事情即将在新的线路上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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