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里心里一动,接话道:“听说,她有了一个没有人知道身份的秘密情人。”
威加缓缓地将秽浊的浓烟吐了出来,他在烟雾中看向了朱里。
“看来你还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朱里无法判断老人这句话里是陈述多谢,还是讽刺多些。不过这么说的话,看来苏河确实用一个秘密情人,如果依照辛嘉所说,这个人十有八九还跟这起事故有关。
威加也有没想听到他的回答,他多半是在自言自语。
“其实,她也就比杯杯大那么一点。“
威加怀念看向了杯杯,又像是在看着那个时候刚进剧院的苏河。
“您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杯杯咬着唇,听到威加这么说,她的心里着实有些复杂,”我有时还在您面前说过她的坏话。“
“你那些恼骚也称不上是坏话,多半都是吐槽,偶尔听听还挺有意思。“威加笑了笑,在杯杯恼羞成怒之前,他又转口道:”不过你们可别误会,我和她可没有一点交情,只是在这个位置坐得多了,看到的也比别人多那么一点点,你们可别往外说出去。“
说着威加开玩笑似的抖了抖烟灰,不过朱里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刚才说到哪儿了,多了,她进来的时候也就十一二岁,不过那个年纪对于舞台来说,已经有些偏大了。“威加想到了什么,他寻思着,突然看向了朱里,”对了,你刚才问她是不是有个秘密情人对吧。“
“对。“朱里有些不明所以。
“那你知道他是谁吗?“
朱里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这正是我要问的问题……“
“这就对了。“威加拍了下大腿,他才不管朱里是否云里雾里呢,只自顾自地说道:”这就对了,没人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你要问剧院里的人,他们十有八九会把她的艳情史编得天花乱坠,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编剧的料,实际上,没有人能够拿出什么来证明那些,靠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直觉。“
“直……直觉?“
“你仔细想想,应该也能发现蛛丝马迹才对,男人嘛,说着自己不如女人敏锐的,实际要是见了个漂亮女人,只要一闻,脑子里就是她昨晚在哪儿睡觉的画面。“
“……哦。“朱里倒是大致理解了威加的意思,同时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女人和女孩,只要是有点经验的男人,只要看一眼,闻一闻,就能知道得一清二处,当然也知道女人跟男人搅在一块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有时看苏河的样子,一看就是刚跟男人一起过,或许,是女人也说不定。“
“威加叔叔!“杯杯皱紧了眉头娇嗔道。
“好了好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当然,这些家伙的谣言也不是空穴来风的。“
来了!朱里刻意提起了精神,他知道威加要说的应该就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了。
“原本当这个守卫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不该说的就绝不说一个字的。“威加略待惆怅地将吸完的旱烟丢尽了一个装有水的破茶壶里。他的这根烟,比平时抽得还要快。
“算了,就不说这些了。总之就是,大概从两三年前开始,苏河确实偶尔会在半夜出去。“
“不对啊。“还未等朱里反应过来,反而是杯杯提出了质疑,”如果是半夜出门的话,一般人时不时应该都有这样的状况吧,而且说到两三年前,那个时候不是正好是苏河当红的时候吗,有的时候有点应酬什么的也很正常。”
“你说的没错。”威加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他却话锋一转,“不过对于一般人都很正常的事,对于苏河来说却是异常。”
“怎么说呢,”因为烟雾刺激得喉咙发涩,威加咳嗽了两声,“她这个小姑娘也不是一般人,没错,大家都说她空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实际没什么表演上的天赋……当然,这也是对比某些天才而言的。不过这个小姑娘自己也明白,如果她想要,就只有比那些有天赋的人加倍做出更多的努力,天平的平衡才会向她的方向倾倒。”
“就像现在这样。”忍受着喉咙里像在拉大提琴似的折磨,威加又微微顿了顿,咽了咽唾沫。
“为了到达这个程度的成功,这个姑娘的确是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对于她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模仿,学习,练习,然后再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但是……”杯杯下意识想要反驳,又犹豫了起来。
威加瞟了杯杯,了然于胸道:“大概也就是从你这么大的时候,不,比你更小一些。大家都知道的,小女孩总有些小心思,比如在各方面都想要不输于人,又比如,她还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为此付出了多少。”
“为此她有时还会可以跟大家一起离开剧场,也许是在附近的咖啡店待一会儿,反正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这里来,然后一呆就是直到天亮。这样的日子我都看在眼里,可以说没断过一天。所以你们说,当有一天,这样的姑娘突然在夜里练习的时候偷偷溜出去,自然就会显得尤其古怪了。”
朱里抬起头,正好与杯杯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显然,威加的话依旧让他们感到疑惑不解。
但有一点威加说得不错,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苏河确实是个善于隐藏自己真实面目的姑娘。在这一点上,她的天赋比演技更精湛百倍。
而还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那位最初从辛嘉口中听到的秘密情人似乎确实存在。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您有看见到底是什么人在与苏河相会吗?”
“那就不清楚了。”威加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铁皮壁橱的第三个抽屉,将整只手都伸了进去翻找了起来。“刚才也说了,一般她都是天黑的时候才离开的,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会和其他来排练的演员一样回到剧院。我是没有看到有什么人来接她,也没什么车,她都是自己徒步往外走的。”
威加终于摸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他把它小心翼翼地从抽屉深处撤了出来,那是一幅画,或者说,是威加数不清的速写作品中的一副。
朱里从威加手中接过了画。因为威加双手捧举显露的珍重,朱里也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那是一副由碳素构成人物图,由于保存条件有限,上面已经沾了不少多余的碳素粉末,也难怪威加拿出来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上面画着的是一个女人的背影,朱里知道那就是苏河,只是在那画中,她背影的骨架线条比他想象中还要瘦小。虽然只是速写,但依旧能大致看出她披着一件皮毛质的及膝大衣,戴着一顶宽檐丝绒帽,穿着一双细跟高跟些,似乎显露出一丝匆忙。总之,那并不是毫无目的的外出散心会有的打扮。
威加解释道:“你们知道的,老头子我就这点爱好。这大概是在今天2月的某一天晚上画的,有时就算我记不清了,这些画帮我记住这些。是了,这么看我就想起来了,大半夜的,她却画着浓妆,涂上了像樱桃酱一样的口红,脸上就像夜里的凉风,冷得出奇。那个时候我就在像,那副场景真的就像画一眼,所以我就把她画了下来。”
黑夜中,那道仿佛散发着微光的身影,在他的那副景象中,她浓黑的头发被风吹散,几乎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那也是朱里初次见到苏河的情景,恰与威加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处。
威加继续说道:“而且还不是一次或两次,要真说起来也没什么规律,有的时候她一周就会那个样子出去一两次,有时又会时隔几月才出去一次。”
“那有没有可能,她是跟不同的人见面了。”
“这就没有人知道了,”威加转向杯杯,眼里带着一丝严厉,“虽然关于苏河,在剧场里到处都是谣言,但有的时候还是自己的判断最是可靠。”
杯杯呐呐地摸了摸鼻尖,没有再说话,威加也沉默了下来。
不一会儿,朱里向威加道了谢,他向朱里他们摆了摆手,情绪却莫名低落了起来。他始终没有对事故本身发表意见。
不过,这样就足够了。朱里想,在经过了工作人员、苏河的母亲、和这位常年在暗处默默观察的老人之后,他的心中至少已经浮现了轮廓。不算清晰,但多少有几分真实。
离开之前,原本已经安慰地坐下再次打开速写本的威加又突然开口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又拿起了铅笔,将自己靠近画纸的手掌边缘磨黑了几分。
“对了,你们可以去她已经去的练习室看看。”
朱里那时走到门口,已经准备关上门告辞了,他闻言顿了顿。“”
“你是知道什么吗?”
“老头子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威加不假思索地否定了,他头也没抬地说道:“不过是觉得,一个人总会在她经常呆的地方留下什么的,就像我这个小破地方。我是个什么人,我爱好什么,不是看看这个地方就一清二处吗。哎呀,当然,我就是随口一说,说不准转过头就忘了。毕竟大家都知道,守门的威加老头已经年纪大了。”
“……明白了。”
朱里郑重地点点头。
他带上了门,在走之前的最后一刻,他瞥见了威加正在速写的画,那是他与杯杯冲进这里的样子,杯杯走在前面,就像一只气鼓鼓的松鼠,而他走在后面,那张脸看上去即傻又……看上去有些迷茫。
不过现在,在威加的帮助下,他的调查有了一点点起色,终于不是在原地打转。
在杯杯回了趟办公室,确定他们手头上暂时没有要紧的事后,他们来到了苏河的练习室。准确来说,那并不是苏河专用的练习室,只是她用得多了,其它演员(尤其是那些还在底层奋斗的戏剧演员)都有眼色地避开了那间练习室。像辛嘉则大张旗鼓地自己中意的练习室外面贴上了自己的名字,那是女王巡游的圣地,寻常人不能进入。而辛嘉的练习室与苏河处在楼上楼下同样的外置,那个方位没有遮挡物,能看到紫荆市霓虹闪烁的美妙夜景,是练习楼里最好的两个房间,相比之下,在更上一层的辛嘉的房间又比苏河的要好上几分。
他们进去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被光线照耀得飞舞起来的尘埃,混合空气中的杂质,使整个练习室变得又闷又热。据他们所知,在苏河发生事故之后,一半是敬畏,一半是随时准备悼念亡者(大部分人都相信苏河已经命不久矣,就算她的伤势并不那么严重,自尊心也会让她活不了多长),演员们依旧没有使用这件练习室,顶多只是为了防风而关上了窗,除此之外,这里依旧是苏河还在时的样子。
他们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富有节奏在练习室里回响着,恍然间,朱里觉得自己能看到苏河在这个房间跃动的模样。
他们走到房间的中心站定。
先打破沉默的人是杯杯。
“什么嘛,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杯杯捋了捋她最新减短的头发,可惜她希望注意到的人并没有注意到。
没错,这里打眼一看只有使用得像抹了蜡一样的地板,一面墙的全身镜,还有靠门边将近三米长的把杆,那是为了演员们塑形和联系基本功准备,毕竟他们绝大多数时候需要面对的是歌曲和舞蹈的双重挑战。再来就是一整面居高临下、视野辽阔的玻璃墙,此时外面的景色正被百叶窗所遮掩,只透露出一缕笔挺而整齐的,像是经过统一训练的光线。
杯杯百无聊赖地四处走动着,干涩而浑浊了空气让她干咳了两声,于是她拉了拉百叶窗的拉绳,瞬间,刺眼的阳光塞满了整个房间。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将近黄昏,阳光反而像对即将结束的表演意犹未尽,于是变得愈加热烈。但是朱里已经看到了天际边缘泛起了蓝紫,很快,阳光呈现颓势,不知不觉城市上空变回洒下一片黑幕。
杯杯又在练习室里走了两圈,然后她发现自己实在不适合这种侦探游戏,她看了眼朱里,发现他正呆呆地看向房间一角,或许就是在发呆,但他明显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她走到窗变,手托腮放在窗台上,毕竟对于长期在乌漆嘛黑的后台里呆惯了的她来说,这样的风景也是极为难得的。
她的嘴唇颤动着,过了一会儿,才喃喃说道:“原来要调查一件事这么难啊……”
朱里在杯杯说到一半的时候才回过神来,他发傻地看着杯杯:“你刚才在说什么。”
杯杯撅了撅嘴,她决定现在暂时不想跟朱里说话了。
不过,她的这个决定,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杯杯突然问:“那个男人,一定是大人物吧?”
“嗯?”
朱里疑问地看向杯杯,看着夕阳的斜晖温柔地在她的头顶跳动。
“不是吗,一般和这些声名鹊起的女演员来往的,不都是大人物吗?呐,朱里,你真的想找那种人的麻烦吗?”杯杯的视线落在了窗外某个遥远的地方,她缓缓地说着,但是每一个字都很清楚。
“哪种人呢?”
“当然是那种有钱有势的男人,总之就算大家都在同一座城市呼吸着一样的空气,你也不觉得他和你是一个世界的那种人……没错,这些人的纠纷也完全与我们无关是吗?”
朱里低着头,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但是事故终究是在我们面前发生的。”
杯杯摇了摇头,“就算发生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不是其中的主角啊,顶多只是背景板上的路人,露出下惊恐表情便可以下台那种。”
她转过了身,眼睛里的光泽有些闪烁。
“你看,就像戏剧表演一样,偶尔也就那一两个人是站在舞台中心,其他人或是在幕后,或是在台下,都是无关紧要的观众而已。也许好的戏会让人留下两滴眼泪,但戏散了,观众们就会回到自己现实生活中的角色去,他们也只能花大力气专注于自己手头上的生计,戏再感动,也终归只是戏而已……我的意思是说,你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花时间和经历在一件与你无关的事件上。”
朱里沉默了,他像反驳他的室友伊二就是以探索这样的事件为主业(如果伊二在场,会否定说学业才是他的主页)。但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理由这么做。有时,他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而且苏河那家伙明显将她那个情人隐藏得很深很深,深到大家都只能胡乱传些谣言,这样她到底做了什么就没有人知道了……”
“等等!”
突然,朱里厉声喊了一句,杯杯被吓得肩膀颤动了一下。
“干嘛呀你这个家伙!”杯杯娇嗔道。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朱里跨步上前,很快来到杯杯身边,两人的脸靠得极近。
杯杯不觉扭过了头。
“我就是在数落你怎么了,多管闲事的笨蛋!”
此刻,朱里的眼睛亮得惊人。
“不是的,你说苏河显然将她的情人藏得很深,如果反过来说,也就是那个男人自己藏得很深,以至于关于苏河的私生活竟然没有任何人能说得明白。”
杯杯不解地皱了皱鼻子,闻道“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朱里却没有过多留意杯杯的反应,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念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一定是通过一种有默契的方式来约定见面。“
朱里看向四周,甚至神经质地就地转了一个圈,把杯杯看得一愣一愣的。
“对了,刚才威加爷爷是不是说,苏河深夜里出去的时间并没有规律!“
“是……是啊,是这么说的没错。“实际上,杯杯已经在担心朱里有些神经错乱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朱里继续一边打转一边“探索“,如果那能够叫做探索的话。在杯杯眼里,他只是在练习室里胡乱走着,跨着绝对会被舞蹈表演老师臭骂的步子,时而喃喃自语,时而表情凝重。
杯杯一直盯着朱里的脸,原本打算待他稍稍冷静下来,就拉他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哪知她刚升起这个念头,朱里眼睛发亮,好似发现了什么。他一个健步冲到了杯杯旁边的窗台。
天知道她有多担心这个让人操心的家伙用力过猛冲出去怎么办,如果是那样,就太像上个实际的喜剧电影里设计的搞笑桥段了,她可受不了。
不过就现在的情况,也已经够她受的了。
“喂,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杯杯有些不满,但其实她更多的是关心。
朱里却只直愣愣地撑住窗台,眺望着远方,而杯杯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
他轻声说着,好像已经恢复了理智:“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解释,那只是我一闪而过的直觉,还需要验证……“
验证什么?直觉又是什么?杯杯一概不知,但她现在也不再忍心打扰朱里,哪怕在她眼里,他依旧像是傻瓜一样做着不应该他做的事。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又配将目光转向了即将消散殆尽的夕阳。
就当他们俩是在约会看夕阳好了。杯杯心里如此想到。
夕阳被夜晚贪婪地吞食着,黑夜的掠夺速度极快,仿佛只在顷刻间,紫荆市上空便只能看见由乌云和深蓝涂料铺成的天空和边上一轮淡淡的弦月,但是很快,紫荆市大大小小的建筑便不甘寂寞地亮起了霓虹,争奇斗艳地竞相开放,绚烂夺目。
这确实是值得为之争抢的景色,也难怪所有人都想拥有这个位置,能够俯瞰脚下的景色,杯杯不住想到。
“……找到了。“
“什么?“
杯杯疑惑又诧异地扭过了头,顺着朱里手指的方向向外望去……
她不知道朱里到底发现了什么,她只看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半圆环霓虹灯饰,一圈红镶着一圈绿,远远一看煞是谣言,而被那环形霓虹灯包围住的是一朵娇艳欲滴的郁金香,半苞半放,散发出浅粉与嫩黄交织的光芒,幽绿的藤曼缠绕其中,仅一个灯牌,便显露出了妖娆媚态。杯杯猜想,那是一间酒店或类似娱乐场所,但她依旧不知道朱里为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就在这时,一阵铃声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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