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在用过姑妈做的焖饭和香肠之后，朱里和伊二被安排进了二楼的阁楼稍事休息。姑妈的农舍一共只有两间卧室，并没留用于招待客人的房间，所以那间只能勉强躺下的阁楼里没有床，姑妈拿出了几床带有阳光味道的被子铺在地上。一边铺，她还一个劲地向他们俩道歉，好像他们受了天大的委屈。
“山里蚊子多，我点了蚊香，你们睡觉之前可以再洒些我自己做的驱蚊水。”
“真是太麻烦您了。”
“唉，你们才是，都是城里来的孩子……“
姑妈将地上的棉布理得平平整整的，理完被子，她的食指和拇指摩挲着，抬眼看向了朱里伊二，露出了惴惴不安的模样。
朱里和伊二则脱掉鞋子，坐在她拿来的藤编坐垫上，乖乖地等着她开口说话。
半响，她才吞吞吐吐地开口了，问道：“我侄女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我听到你们说下毒手，杀死什么的。“
她咬了下嘴唇，露出一副不认同的模样：“还有你们，怎么这么年轻就出来当什么警察！“
“那倒不是……”朱里讪讪地回道，又不能说自己只是假借警察之名行事。
她没有理会朱里小小的反驳，哭着脸继续道：“我知道，我家侄女这次回来并不开心。几年前我就知道了，她是有大志向的孩子，就算一时回来，终究也是会到外面去的。
“她离开家已经好几年了吗？”朱里问道。
“不止好几年哩，还要算上她离开自己真正的家到我这儿时的年纪。对了，差不多就是你们这样的年纪，她千里迢迢的跑到我这里来，说是要去紫荆市打拼，希望能留在我家暂住。真的是很有勇气的孩子，那个时候她甚至都不确定我这个只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亲戚会不会收留她，完全抱着就算是睡大街去到那座城市做点什么的样子。”
“……那真的是厉害。”
“厉害是厉害，”这位妇人在骄傲的同时，眉宇间又溢出愁苦，“但这个孩子实在是太执拗了，我真的担心她惹出什么祸事，就像现在这样。”
她一边说着，一边竟因恐慌而微微发起抖来。朱里立马抓住了妇人的手。
“您不用担心，您的侄女并没有惹出什么事，而且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了。”
妇人抹了抹眼角，收敛起了情绪，“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我知道，这孩子还是想早点回去工作。”
她又喃喃将这些话反复说了几句，然后才察觉天色已晚，自己的念叨已经足够惹人烦了，于是连忙告了退。
朱里来到通往楼下的梯子口，目送着她下了楼。他实在担心这位妇人爬上爬下的会腿脚不便，不过事实上，也许人家比他的身手还要灵巧。
朱里讪讪地收回了探望的脖子。他与伊二坐在被褥上闲聊了一会儿，便决定轮流小眯一会儿，这天晚上他们并不打算好好睡觉。
夜晚开始之前，因为从阁楼爬下一楼的动作太过麻烦，他与伊二前后去了厕所，并且默契地减少了饮水量。
伊二回来的时候，说他看到那位助理小姐在外面拿手机与人通话，看到他的时候被吓了一跳，然后立马就回到了自己房间。
听罢朱里不禁皱紧了眉头，沉声道：“这种时候她会和什么人联系呢？”
“不管和什么人联系，我们现在都只能格外小心。”伊二躺在被褥上，放低了音量说道：“因为我们行动够快，而且与津的联系也是通过暗号进行的，原本这么做是为了将这位助理小姐所在的地点彻底保密。如果是她主动与外界产生联系，那么就有了暴露的可能。”
“不至于吧……毕竟她应该也对现在的情况心里有数，所有才会到这种不为他人知晓的深山里来，她应该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吧……“朱里喃喃道。
“谁知道呢。“伊二想起来了他在饭厅看到了她手机起来的相关简报，她的心思除了真相之外，应该也在其它方面下了大功夫。
“总之，我们今晚就守在这儿吧，希望今天晚上能够顺利渡过……“
话是这么说，朱里却已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们就这样时不时聊两句提神，以挨过这个漫长的夜晚。
山里的气氛确实与紫荆市截然不同，他们闻着草与泥水混合的清新气味，在这万籁俱寂得让人不安的夜里，却像刚认识时那样又恢复了和平。
朱里问了伊二两句他在学校怎么样，或者最近他又接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案子。伊二也开口询问起朱里的工作。好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人好久未见似的。
他们也聊起了这桩案件，也都默契地避免提及伊二一直不愿说的部分。
“你不觉得哪里有点像吗？”朱里突然问了一句。
“你是指什么？”
“这位助理小姐，苏河和辛嘉，可能还包括那位焱小姐，她们的经历听起来不觉得相似吗，这完全是偶然吗？”
“或许这就是这几位女性关联的部分。”说话间，伊二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朱里稀奇地盯着他，同时也感受到了睡衣的传染性。
伊二继续说：“又或许本来就是她们的命运相似，才会走到一起……”
“相似的命运吗……”
隐隐地，朱里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但他的意识正在逐渐下潜，不一会儿，他便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朱里感受到了不断上升的温度，他汗流浃背，奋力地不顾一切地奔跑，但却不晓得出口在何处，只在一条条死路里铩羽而归。
热，太热了。他的肺部已经像一个热气球一样装满了炙热的空气，使得呼吸都变得疼痛起来。他几乎已经要放弃挣扎，只想融化在这足以将他融化的热浪中。
“朱里！朱里！”
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伊二的声音，随即脸颊感到一阵疼痛，这个家伙，竟然为了叫醒他而扇了他耳光，朱里愤愤地想到。
他的感觉很奇怪，身体就像被放进烤箱里的披萨似的渐渐膨胀、焦糊，甚至冒出了炙烤特有的焦香味，然而意识却在逐渐清醒。他知道伊二正拖着他的胳膊试图将他推下二楼的二楼。钳住他手臂的手掌十分有力，也顾不得他会不会受伤了，如果不是怕直接将他扔下去的时候会摔倒他的脖子。朱里想，伊二一定早就那么做了！
大概是身体里最后那点求生欲作祟，朱里试着晃动自己的手和脚，以免自己没有在大火中被烧死，反而被伊二摔死。他咬着牙，此时手脚仿佛都被浓烟阻隔，难以听到大脑传输给他们的命令。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当他的手掌被灼伤，腿上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倒刺刮伤的时候，他混沌的大脑终于逐渐清醒过来。
然后他就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噩梦。
他艰难地试图在烈火中呼吸，吸进的却只有会加速他死亡的黑色烟雾。
这样下去他马上就会死了，某一瞬间，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点。奇怪的是，在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他的内心毫无波动，像是一滩冷水般平静。
他扭过头看向伊二，他的脸上已经扑满了灰尘，脸颊还不知被什么划了一道口子。奇异的是，他竟然只是盯着伊二伤口处沁出的红色的血液。原来伊二没有说谎，他还真是地球人，朱里不禁如此想道。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这个家伙别压在我身上了！快起来动一动！”伊二一边被呛，一边艰难地说道。
这也是朱里从未见过的伊二焦急地样子。那时，他还有空在心里琢磨，就算是他渐渐失去求生欲，也没有理由让这个甚至还未从学校毕业的小子配他去死。介于他依旧钳住他的胳膊，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终于，朱里奋力地挣扎起来。
终于，伊二也松了口气。
由于已经没有余暇将梯子抻开，两人只能依次抓住阁楼入口的边沿往下跳。朱里看着一楼已经弥漫开来的火焰，提起一口气，让自己的身体慢慢下潜。
下一秒，他闭上眼睛，几乎是呈直线地背脊着地摔到了地上。
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不止是背部和头部，他感觉从脚踝亦传来一阵剧痛。他抬起脖子往下看去，原本他在往下跳的时候一脚将腐朽的木地板踩出了一个洞，他的脚已经变形地卡在了里面，动弹不得。
伊二紧接着也跳了下来，他比较好运地没有踩空，安全地落了地。他起身顿了顿，然后便立马转向了朱里这边。
伊二连忙问：“你怎么样？”
“被卡住了……”朱里费力地撑开眼睛，他看到伊二正紧皱着一张脸查看他被卡住的脚部。
“你先去看看她们吧，火还没……咳，没完全烧过来，我可以自己把脚拔出来。”
烟火熏得朱里的喉咙生痛，他几乎是歇斯底里才将这些话喊了出来。
然而，伊二仿佛充耳不闻。
朱里心里闪过一丝不安，他继续大喊：“你赶紧去找她们吧，万一她们还没逃出去需要帮忙……”
“她们已经死了。”
“……你在说什么，你先看看再说……”
朱里一时间有些混乱，他的脑子里就像在熬煮一锅粥一般沸腾起来。
“你听见了吗，你不去看怎么会知道呢！”
伊二拽紧了拳头，厉声喊道：“她们就在那里，就在里面靠近推拉门的地方，只要你站起来就能看见……她们已经死了。”
“两个人都……”
“是……他们已经死了。”伊二喃喃念叨着。他只觉得血液已涌向头顶，几乎要炸裂开来。他低头看向朱里，看见了他木然的神情。
“所以，我们现在更不能死。”
伊二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用手指搬弄卡住朱里的地板裂开，试图将它掰开。朱里侧过头，就能看到他血迹斑斑的手指。
“来不及了，你先走吧。”
伊二没有出声，他鼓着起，已经咬牙将木板边沿渐渐翘起。
“就像你说的，我们不能一起死在这里。”朱里喃喃地说。他仰头试图看到什么，遗憾的是浓重的烟雾已经遮蔽了他的视线。
如果现在死去，这应该就是他的遗憾了吧。
“伊二，趁现在能够就赶紧走吧。”朱里闭上眼睛，嘴角透出一丝苦笑，他缓缓说道：“你知道吗，老实说，我并没有一般人那么强烈的求生欲，所以……”
朱里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尽管他嘴上这么说，也确实如他所说的对死亡并不那么恐惧，但一想到伊二会留他一人在这残酷的火焰中，他的心底还是会升起一股令人麻痹的寒意。
当然，如果伊二离开了，他也能充分体谅他的做法。那才是人之常情，也确确实实是他所期望的。
过了一会儿（见鬼的在这要人命的环境里实在是度日如年），朱里才咬了咬牙，怀着复杂的心情，猛地睁开了眼睛。
伊二还在这里。他一动不动地，依旧跪在朱里的脚边。
朱里无声地舒了口气，但紧接袭来的封喉感让他意识到他们两人真的已经到了生死的边缘。像是锯齿在他的声带拉滑，他扯着喉咙，对着那个执拗的地球人大喊道：“伊二！快走吧！你再不走……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原谅你了！”
终于，伊二动了。
朱里的脸上下意识浮现出欣慰的神色，然而下一秒，他的表情僵住了。
这个一直一动不动地外星人，竟啪地倒了下来。难以置信，这个人竟然挺直着背早早晕了过去。
朱里面上的表情僵住了，一瞬间甚至无语地想要笑出来，却差点被浓烟呛到失去意识。
“咳咳，你个白痴，开什么玩笑。”看着闭着双眼仿佛沉睡的伊二，朱里咬牙切实骂道：“艹！”
骂完过后，朱里咬破了舌尖，使自己的意识清醒了些。为了将脚从凹陷的地板里拔出来，他掰住脚腕，试图用自己的手将骨头折断到另一个方向。
已经管不了这么了！
冷汗从额头流出，又立马被火焰蒸发。咔擦一声，随着一股让人眼前一黑的剧痛，朱里发出了一声几乎是来自灵魂的残旧。
“哈……”许是疼痛扰乱了神经，如果有人身在火场，便能发现朱里惨白着一张脸，竟然笑了一下。随即他便拽住伊二，一点点地，匍匐着向外爬去。
然而那条路已经看不到头了，朱里只是凭直觉在寻找求生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朱里费力地抬起眼皮，还是依旧只能看到已经将他和伊二包围的火焰。渐渐地，他听到了自己心脏加速的跳动声，或许其中还夹杂着伊二的。
他眯起眼睛，试图从热浪中看到什么，隐隐约约地，他看到了横在前方的梁木。用手放上去，立马便能感到近乎带有凉意的灼烧感，随即是皮肉的焦糊味。而他的另一只手，此时依旧紧紧地拽住伊二的衣领，不敢放开。
但是，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朱里缓缓舒出一口气，所以的一切仿佛都远去了，都化为了一触即散的灰烬。
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朱里感到自己的视线正在渐渐变得模糊。他甚至产生了幻觉。
不，那并不是幻觉。
尽管他已经无力到只能用牙齿咬住伊二的衣领勉力前行，眼皮被灼烧地几乎焦粘在一起，但他知道自己的意识尚且清明，尚还未进入迷乱的死前世界。
所以他确定自己看到了，看到了那火焰中如常先行的暗色身影。就像图画本上的火之精怪，一簇黑色的火焰在它的头上张牙舞爪，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嘴能够将眼前的残骸吞噬。
它向他走了过来。
最后，朱里依旧努力地撑开眼皮，试图把那幻想般的生物看个真切。然而就像被烧坏的胶片被或大或小的火斑侵染，融化成了无意识的黑暗。
朱里知道自己已经撑到最后一刻，接下来，他无法再掌控他与伊二两人的生命。
失去意识之前，透过刺眼的火光，他看到那个身影来到了他们近前。
他看到一片被灼烧成焦黑的痂裂开并脱落，露出了里面雪一般的皮肤。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