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听那几个形容词还以为是什么江湖励志正派人物的小传,和炽只知道他们汉人的女子都是病弱弱文绉绉,萧绮川却和那些都不太一样,接触以来不是做作样子,又是沈夜的师姐,这层关系让她生了些亲近的意味在。
但是她问沈夜的过去,沈夜的亲友,萧绮川都是懵懵懂懂的样子,或者就直接转个话头不愿多谈。她有些不满又不好发作。
也是,和炽心想,这还是向沈夜本人打听比较好,绕了个旁人难免生出间隙来。
“好吧,那你们来找吐谷浑也是走生意吗?这个时节来找他的还真少见。”
“这么说也能算是吧。”
那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啊?
和炽又要问,瞧见远方一个身影轮廓逐渐清晰,是沈夜骑马回来,从他那儿看去,两个姑娘排排坐在黑白色的帐篷门口,两朵娇花正对着太阳有些糊眼,那画面只觉好笑。
“你们在给谁望风?”
和炽连忙弹簧似蹦起来,笑起来想要去挽他的手,沈夜牵着的马却突然哼气一声抬起前蹄,他连忙转过身去抚摸它的脖子,和炽抓了个空,等他再转过身来和她的距离已经拉开了一步。
“我来找师姐聊聊天,顺便问你们一会儿有没有空。为答谢救命之恩,我阿爹想宴请你们。”
和炽的父亲是部中颇有名望的一位勇士,听说女儿被中原恩人搭救,当天就想大番招待恩人一顿,可惜听说他们尚有要事在身,吐谷浑那顽固少不了要刁难他们,有事只能隔天再说,哪知道那难以接近的顽固居然直接留人过了夜,真是失算。
两人看盛情难却,吐谷浑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就应了,和炽眼睛一亮,连忙跑到前面去带路。
听说恩人来了,贺六浑老远就跑来迎接,他妻子早逝,就只得女儿一人。族中上下届崇拜英雄勇士,虽然不似汉人那版重男轻女,但天生蛮力的男性总归是占上风。而和炽从小被他当男子养大,如今放养惯了就收不住了。
“勇士、勇士!”
贺六浑握住沈夜的手,感激地握了三握。
“我们不像你们汉人重金银,牛羊是身家财宝,歌和酒是最重的礼仪。”贺六浑笑起来,下巴上的络腮胡也抖了几斗。“不过你们若方便,多少头羊给你们随便带走。”
“……不用不用,客气了。”
客人已入席,欢宴便开始了,篝火燃得旺盛已经将那烤全羊烧的金黄酥脆。胡烈端上新酿的马奶酒,六蒸六酿酒香四溢。贺六浑举碗敬沈夜,沈夜也没有推脱,一碗接着一碗应了。在南凉,酒量代表一个人的气魄,喝的越多就越能得到欣赏,贺六浑难得见到如此气魄的汉人,忍不住暗自较起劲。
萧绮川喝了一口胡烈专门给她倒的三酿奶酒,只蒸了三道度数不高,奶味压盖了酒味别有一番风味。
“还有一桩事,我们不像你们那说话弯弯曲曲没个头,直说你别见怪,”贺六浑敬沈夜又空了一碗,看他点头继续说道:“和炽对沈公子有意,不知道沈公子意下如何?我们成律归部不像其他部那么死板,你若是对她也有情义,可以等你中原的事情办完了再回来完婚。”
第一看到这么直接的求婚,萧绮川被那酒呛了一口,用手肘捅了捅沈夜。
沈夜为难道。
“抱歉……鄙人拙劣,配不上和炽。”
贺六浑噢了一声,惋惜地对和炽摇摇头。和炽在族中样貌不差,也不乏追求者,此刻有些愣了,闷一口酒站起来说。
“我可以随你入中原!”
毕竟感情可以慢慢培养,错过了良人却不一定能再等回来。
萧绮川看着那个异族少女的身影,一时间万分感慨涌上心头,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想到倒春寒里的月下清辉,想到丰城里眉眼狭长带着三分疏离的少年,浅酌一口,奶中酒味在口中弥散的感觉宛若雾中穿行,影影绰绰。
沈夜转过头来,又是那种执迷不悟的痴心模样,只看着她一个人,又像什么都没看在眼里,火光也照不进他的眸子,里面只有一潭幽深的黑池。有一个陌生又耳熟的声音说:
“抱歉,我只倾心师姐一人而已。”
春天快来了,什么动物都在瞎说。
一轮流水,满壶的奶酒也见了底。萧绮川从开始一直在吃肉,后来喝了几口奶酒,好像就没添过什么东西了。等沈夜再转头去看她,她坐得笔直,神情恍惚,眼睛瞪的圆溜溜,里面烧着一团火,天色渐暗那火烧的越旺,沈夜歪过身子问她。
“师姐?”
“……”
她平视前方没有理他。
“萧绮川?”
萧绮川终于发现身边这人在喊自己,把落了油腥的空碗递给他。
“你要吃?”
沈夜皱眉没应声,那碗三酿酒度数确实不高,他不知道她不能吃酒就随她去了,哪知道给自己惹了麻烦。
背上突然被人一拍,是风尘仆仆的吐谷浑。散乱的头发被抓成一束扎在脑后,碎发用异色相见的头戴围起来,还换了一身干净的裙装,若不是那双慵懒的半闭碧眼,周围的人都认不出他了。
“吐谷浑,你也……”
“小子走了。”
还没等贺六浑说完,吐谷浑拉起萧绮川,环视一圈找到方向就走。沈夜满是抱歉的对和炽摇摇头,连忙拜别贺六浑跟了上去,帮忙扶着走路虚浮的萧绮川。
两人竟是一路无言回了帐篷。
将萧绮川放在就寝的软垫上,沈夜重新理好了木架上的挂布。她还睁着眼睛,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突然抬起手来拽住他一缕发,一脸确信地呢喃:“我在边城见过你,老树旁的那个白衣人。”
“你醉了。”
沈夜在她头下垫了枕头,拉过毛草盖好,她就不说话了,乖乖闭上眼睛睡死过去。
身后,吐谷浑目光追着他每一个动作,突然开口。
“你和萧家是什么关系?赵承从没提起过你。”
更没听说萧逸那个欠揍的老头子什么时候收了新弟子。
沈夜听到这问题并不意外,笑道:“实不相瞒,不才只是因机缘际遇暂求萧家庇护,这次陪同绮川来南凉也是赵师兄意外受伤,路途艰险力保她安全,并无他心。”
倒是没什么可疑之处。
“噢……?”
吐谷浑听他这么说,也就收了话题,没再多说,反正是终究是别人家的事儿,只丢一句早些休息就起身去灭了灯。沈夜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眼睛适应这黑暗后也摸去睡了。
萧绮川这一觉睡到了巳时,醒来的时候沈夜已经把他们的行李都打包好了,只等着她洗漱更衣。她连忙爬起来草草收拾好自己,出来看到吐谷浑靠在角落,手中也拿了一封粘土封的信,密封处黏土粘着鸟类羽毛。见他们准备齐全了,将信交给萧绮川。
“你让赵承将信给对方就好,你们四条腿只做信鸽翅膀,别做多余的事情。”
“我晓得的,照镖局的规律来就是。”
看她把信放好了,吐谷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道:
“对了,你们知道么,这次见了大单于我才想起来,鲜卑人不是只生得蓝色和碧色的眼睛,曾有一支旁系族人生的多数是琥珀色的眼睛,乍一看不注意的话还不好分辨就比如……在阳光下,眼睛是澄澈的琥珀色,像这样。”
吐谷浑指着阳光下沈夜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开口道:“你是鲜卑人?”
萧绮川看过去,沈夜的眼睛真的是浅浅的琥珀色,阳光下接近透明赤金,而寻常汉人也不过照成褐色而已。
“你……”
沈夜没有闪躲迎上了萧绮川的目光,眨眨眼睛,然后才垂下眼去。平日里那些明朗和洒脱全然不见了,无奈笑笑,那其中带了几丝忧愁。
“是的,我的母亲是鲜卑人,隔了这层身份,终究是进不了沈家祠堂的。”
说来说去,都是沈家那家子没良心的破事,萧绮川知道他身世凄苦,没想到又多了一层异族血统的束缚,更相信为何他嫡母要派人追杀他直到边城了。
吐谷浑心中一团疑云,本就不了解更不好插足中原之事,提点一下也就够了。看萧绮川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管这个情报能带来的影响是正是负,他自觉本来的目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他摆摆手,开始打发人了。
“回去吧,和赵承说下次过来时货物的价格要翻一番了。”
“多谢前辈,保重。”
两人拜别了吐谷浑,上马准备回城,只见胡烈气喘吁吁跑过来,拿着一包东西也不知道装着什么,远远就在那儿喊:“等等——”
沈夜拉回马头,只是摆手,没收他的赠礼。胡烈以为他气和炽没来相送,连忙解释:
“和炽她正是伤心时候,所以……”
“无事,”沈夜打断他。“她没错,原因在我。”
知道小妹的性子,胡烈点点头,见他们坚持不收礼物,也不再强求。只说他日若有缘去中原必去造访萧家。
萧绮川应了,再看一眼无边无际的草原青空,和沈夜往关口跑去。
伤心时候,动情时刻都是因为爱人的一字一句牵肠挂肚,连和炽这样往来不羁的女子也不能免俗。
“沈夜,”萧绮川突然叫道,目光平视前方却没看他。“你昨晚谢宴上所说的话是假的吧?”
沈夜喝了一口水,方才缓缓说道:“师姐觉得呢?”
“假的。”
沈夜眉间一挑,眼中浸满了伤心,一字字句都是苦楚:“你怎么不信我!”
“我不知道。”萧绮川轻轻摇头,握紧了手中缰绳,上头的毛刺刺得她有些痛痒。“我只是觉得,喜欢一个人不应当是这样。”
“那应当是怎么样?”
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答案,她要是知道,可能就会懂得薛岚想要的是哪种喜欢了。只是她觉得沈夜是镜中看昙花,短暂又不知真假。
“我没那么聪明,直觉却一向很准。”
她从小做不来女红,读不进三从四德,对付关系也没有赵承单阳冰厉害,每次考试必是班上垫底那个,却在细小地方意外敏感。比如每每娘亲说不要担心,其实忧虑;赵承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事;薛岚说唉你走罢,是带着无奈的星点温柔。
沈夜沉默良久,像是戳破了一层纸窗,再糊上也没有意义了。他终于收起那个充满忧虑的神情,挂上淡淡的微笑。
“那么,你让我喜欢上你吧,我必定比那个什么薛岚要懂得怜香惜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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