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花街街口,就看到红纱烛店已经陆续聚集了不少人了,都是些年轻姑娘在排队等着。城里也有成品的灯笼店,后来兼顾着卖河灯。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传言说如果放的灯是亲手做的,那么祈愿恋情的人感情将会更加顺利坦荡。上了年纪的大娘们自是不屑一顾,可是小姑娘们是深信不疑,都说前阵子那个谁家的姑娘嫁了个好人,都是因为她亲手做了河灯去放才求得的结果。于是每到灯会前,香烛婆这里的生意便会难得一见的繁盛起来。看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萧绮川左右无事就会来帮忙,打打下手。
本来烛店平时是生意冷清的,毕竟平凡人家谁能天天用蜡烛呢,都是用油灯照明。所以往来稀疏,平日里香烛婆她也不用赶着做新货,本来人上了年纪逐渐手脚不便,干不动了就是萧绮川来干她指点。而灯会前就不一样了,不像往常那样早上开店晚上关店,萧绮川到了就走内门进去,等未时再开门卖蜡烛,只卖到酉时就打烊。
这屋子已有十余年的历史了,矮小老旧,萧绮川把内门带上,见屋子里光纤昏暗,只有瘦弱老妪坐在竹子做的小板凳上,弓着腰挑选蜂蜡。
萧绮川走进去,看到桌台上的油灯里面还是满满当当,叹了一口气怪道:“烛婆,你怎么还是如此节省。和你说过了灯油不够我随时拿来,这屋子本来就昏暗,你要是再弄坏了眼睛怎么办?”
手上的活没停,香烛婆瞥了她一眼,看着油灯的光幽幽点亮,屋子里的一切顿时清晰起来。
“这都是熟能生巧的活儿,我就算不看也能做得好。”
“我知道,你有全丰城最巧的手。只不过灯还是要点的,万一不小心磕绊到就不好了。”
“就你嘴甜会夸人。”
香烛婆把落到脸边的碎发撩到耳后,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沧桑脸庞。那双眼浑浊幽暗,只有看向手上活计的时候露出清醒又精明的光亮。
“嗯?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哪有夸人?”
事实证明萧绮川真的是没有在可以夸人,她直勾勾盯着香烛婆把蜂蜡放进水盆中清洗,然后挑出比较大的杂质,放在一口巨大的铁锅中。香烛婆手脚飞快,不一刻那口巨锅就已经放满了。不等人指挥说话,萧绮川立马上前换来一口新锅,把那口装满了的锅端到自己面前,将蜂蜡一块一块仔细掰碎,倒入开水让它们融化。这当然不够,等全部掰完后她再将那锅端上炉灶加热一会,把蜡彻彻底底煮化。
香烛婆也知道这孩子虽然聪明,但是在奇怪的事情上却十分不解人情一根筋,已经见怪不怪了。看她行云流水的动作,视线仿佛透过那个亭亭玉立的身影看到以前……以前那个与记忆中某人相似的身影找到红纱烛店店中,看着那蜡水倒入槽具,眼中是情绪高昂的兴奋之情。小小的丫头还竖着歪七八扭的总角,身上一套假小子似的服装,却懂得先直起身子礼貌鞠了一躬,然后拽住她的衣角问:“打扰了,大师,可以教我么?”
想到这里,香烛婆忍不住笑了,却被一口唾沫呛住,气息上不来下不去咳嗽了半天,萧绮川听见赶紧回过身来给她顺气。
“香烛婆,你别做了,剩下的我来吧。正好让你瞧瞧我如今的手艺是否又进步了。”
香烛婆摆摆手,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喘着粗气让她扶在一旁的罗汉床上,看她这儿忙那儿忙,身形虽然凌乱但却忙中带序有条不紊。
先洗净挑选蜂蜡,然后掰碎融化,融化后用纱布过滤掉多余杂质,将融化后的液体放在阴凉通风处水浴降温,待到最上面的蜡油凝结将它们分离出来第二次加水融化,再用纱布过滤一遍,最后将蜡油倒进圆柱形的槽具中,放入烛芯,只等凝固取出即可。
“不瞒你说,我想到了新的点子——那双陆的棋子都有胖有瘦,我们制烛的为何不也学习学习,让蜡烛不再是直筒筒的样貌,而是把蜡油倒进奇形异状的容器中,比如……”说着她掏出两个新作槽具,和普通槽具有所区别的是,其中一个是横看还是筒,竖看是五瓣花;另一个和一般的槽具形状倒是没什么区别,只是要更长更宽些。“梅花形状的蜡烛,和后天雕刻的各种形状蜡烛。”
香烛婆看她专门留了一盅蜡水,了解她意欲为何,沉思之后也爽快同意,本来嘛,萧绮川在这儿帮忙就是干白工而已。
“你试吧,我不拦你,只是要雕刻的话,蜂蜡蜡质比虫蜡稍软,如果不是手艺精湛的资深匠人,那就要功夫稳定沉静的武学家才能功成。还有,你记得莫要太过热衷而耽误了其他正事……先开店吧。”
未时到,已经能听见外面嘈杂的人声。萧绮川从罗汉床旁边的箱子中拿出一条黑色面巾,再从罗汉床上拿起一件不合身的破旧黑色大袖罩在身上,拉开了门帘做生意。
外面的人看到不是寻常的香烛婆开店,一点也不意外,对视过后就笑着向这个突然出现在红纱烛店的莫名黑衣女子打起了招呼。
“烛寡姐姐今年来得有些晚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萧绮川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对方将钱递过去,她收了放在柜中,从架子上取下一根圆胖的短蜡烛包好交到对方手中。
来买蜡烛的人都称呼她为烛寡,就是卖蜡烛的寡妇。因为香烛婆和城里的人说每到灯会时候来帮她卖蜡烛的蒙面女子是她一个远亲的侄女儿,从小残疾不能说话,结婚两年就做了寡妇,不知道名字,久而久之城里人就这么称呼她。这是萧绮川和萧家的约定,虽然萧家一直对这个女儿自由放养,但是在花街卖蜡烛还是程度太过,赵承要萧绮川约法三章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平日里生意冷清香烛婆一个人就足以应付,所以萧绮川就只在灯会前这段时间才出来露面。
“烛寡姐姐别来无恙,我是参梦坊香香姑娘的贴身侍女秋夏,请烛寡姐姐送两根灯会短烛到参梦坊,姑娘已经吩咐过看门人姐姐可以自行进入。”队伍排队了一位穿着粉衣的貌美少女,她对萧绮川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桃花春风图的锦囊,里面文钱声碎,放在台上,她道:“这是定金。”
烛寡不能说话,眼神中的惊疑和拒绝那少女好像没读懂似的,盈盈一拜就走了。其他排队的闺秀小姐听她说出“参梦坊”三个字的时候皆是不自觉退后一步,大家可都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怎么会愿意和风尘中人扯上关系。想到这里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向烛寡送去同情一眼,可转念一想,烛寡可是曾为人妇的女子,终究和她们不一样,相互哈哈一笑将这事翻了篇。萧绮川倒是不在乎三言两语,只是不知苏云扇是如何知道烛寡就是萧家女儿的,手掌一松一攥出了些冷汗,后面的姑娘已经递上文钱要买蜡烛,她摇摇头先收了心,其他事等到酉时以后再想。
打烊后,和香烛婆说了此事,老太婆白了她一眼,直说:“是我说的。”
萧绮川一时无言以对,发了一会儿呆才继续说:“……你怎么就给说出来了!”
香烛婆又白了她一眼道:“我自然比你会看人了!那个香香不是和你家那个什么羊什么饼的小子有一腿么?找你自然是有正事,放心去就是。”
她想想,似乎说得有理,就不再继续说什么了。包好两个她刻意剩下的短烛,将她做好的新品蜡烛放进小包袱,一身烛寡装扮就往参梦坊走去。
一回生二回熟,萧绮川这次走的是参梦坊的大门,周围花团锦簇簇拥着进了苏云扇的房间。人还是那个美人,只不过今天换了一身鹅黄色的水袖流苏轻纱,泡好温茶等着来客。
“香香……云扇姑娘。”
苏云扇看她黑衣故作妇人打扮有些新鲜,盯着看了好久,回过神来见对方面露疑惑,咳嗽一声道:“我听说昨天单阳冰宿在酒馆彻夜未归,可是你和他说了此事?”
萧绮川点头:“是,我昨天一回去就和他说了此事。他一改常态的懒散不正经,神色凝重地出门去了,我还以为他来找你,没想到是去吃酒。”
苏云扇最近噘着优雅的弧度,轻声说了一句这样啊,没有了下一步动作。萧绮川也陪她这样呆坐了许久,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将两个短烛和那个绣花锦囊放在桌上。
“店里的灯会短烛一直都是五十文一个,姑娘给多了。”
苏云扇听她这么说,老实从囊中匀出一百文,把短烛收了起来。
“你且再看罢,如果到灯会前的那两天,也就是我与他约定那一天的前一天,如果他还是这样日日借酒浇愁,你就和他说,我是骗他的。”
萧绮川没听懂:“所以你说的是假话?”
苏云扇大大方方承认了,道:“对,激将法。你也知道你二师兄风流性格,而我是身在风尘心绪漂泊,如果得不到他的回答,那么无名无姓的暧昧又有什么意思?”
天之涯,地之角,若想参透人间梦,超脱世事,谈何容易。
如果参梦坊的香香姑娘想要与人谈情爱,何愁没有对象,名字即招牌,应征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萧绮川还是不能明白为何苏云扇偏偏找上了单阳冰,像两朵浮萍竟想求取对方的根当做依靠。
突然想起什么,萧绮川突然红了脸,有些支支吾吾却又直奔主题问道:“那个……云扇姑娘,昨天我走后,你们一晚上……只是畅谈?”
“啊,晚上。”苏云扇反应过来,看她红透的脸颊像只煮熟的虾子,半分揶揄道:“是呀,怎么,你放弃薛岚看上沈夜了?还是说他真的是你买回来的入赘相公?”
“不是!”
萧绮川立马否定,挠了挠手背上的鸡皮疙瘩。
“你急什么,我说笑的。”苏云扇往茶里放了几块冰糖,“今日就如此吧,我还有约,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拍拍手,秋夏低头推门进来,恭敬地把“烛寡”送出了门。萧绮川回到红纱烛店将衣服换了,抄小道回临峰武馆,路上突然想起苏云扇最后留给她的那个眼神,想起她说还能再见……还要再见!一想到还要装作烛寡再入参梦坊她就暗暗捏一把冷汗,生怕万一这层身份被人戳破,她得被赵承这个唐僧念叨至少一个月,想想就觉得恐怖。
脚尖踢开一个拦路石子,那石子磕磕绊绊跳了数下,最后装在墙上在空巷留下一声寂静之音。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