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照临惴惴不安。
建康传过来的消息……乍听乍看都是正常的,但陆照临总觉得不对劲。
也说不上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但陆照临自十七岁入朝,所听所学所见所感,除了实务与上意,最深有感触的就是这种山雨欲来的气氛。
先帝末年朝中太平下的暗潮汹涌,当年继位初年安宁下的风起云动。
陆照临直觉建康出事了。
但陆照临不确定是谁先动的手。
是太子,还是谢怀瑾。
其实都有可能。
皇上离京的时候,简直就是在给太子铺路。
四月十一日晚宋承徵收到太子加急书信,称长乐宫太后病体不谐,请父皇定夺,但未附脉案。
宋承徵当时就知道出事了。
但宋承徵不可能即日回銮。
众所周知,御驾是走不快的。宋承徵也不可能为太子这一封隐晦到极致的手书就急吼吼往回赶,那样会扰乱人心,使群臣惶恐不安,进而惹出更大的麻烦。
所以十二日,宋承徵给几位重臣传阅了太子的书信,诏出门下,命豫章郡王宋谌章率五百轻骑日夜回京,奉太后永安。
随后宋承徵留下容慕梁胥,问是敕五千轻骑随郡王回京,还是密令五千轻骑。
容慕梁胥俱都沉默。
谁也不知道建康究竟出了什么事,出了多大的事,太子到底如何了。
梁胥不会在此时建言的,宋承徵只是在问容慕一个人,大家心里都清楚。
宋承徵留下梁胥,不是问计,是五千轻骑要由梁胥亲手交给宋谌章,无论是不是明旨。
宋承徵问容慕也不是要靠容慕决断,更多的是要从容慕的反应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而容慕也在根据皇上的语气和反应,推测建康的情况。
容慕很怀疑宋承徵是在试探他。
当今临朝以来,不是没有经历风浪,端泰二年的大旱就曾有以天罚质疑当今“非以长嫡,何以承继”。
宋承徵看着平和温厚尤胜先帝,实际上杀伐决断更甚。
先帝毕竟出身正统,从太子到皇帝,当今虽然较先帝心软,但不讲理起来先帝是一点也比不过。
这是理念上的区别。
容慕在分析皇上对建康的变故,究竟参与了多少。
容慕忽然想到什么,脑中一瞬空白。
容慕强撑着,拜下的时候还算平稳,“臣不敢妄言。”
宋承徵只是看着他。
半晌,宋承徵对梁胥说,“朕给你写一份手令。”
梁胥就知道会是这样。
当今为政,秉承先帝的风格,而在□□求稳上甚至更加苛刻。
有乱子,不管对错,先压下去。
能稳则稳。
这可能是宋承徵个人的风格,也可能是端泰二年那场动摇帝位的大旱留下的谨慎。
如今事态未明,以当今的脾性,是不可能明旨调兵,几乎昭告朝堂,建□□变,使人心不稳的。
梁胥敢肯定,只要不是东宫有性命之忧,不管建康出了什么事,宋承徵都不可能在圣驾还在豫州的时候明旨调兵的。
梁和听到太后病重的消息的时候,十分难以置信。
太后是有了年纪,但三月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大家都一副太后不日可能就要升仙的样子。
梁和震惊。
平心而论,太后对她不坏。虽然在进宫后太后没有照顾过她,但梁和进宫前还是受到太后很多教导的。
而且梁太后愿意在梁和迷茫的时候提点她,还是梁家的姑奶奶,又跟梁和一样是个女主……反正梁和心里梁太后是很亲切的。
梁和一时间难以接受。
宋承徵过来的时候看上去一切如常,虽然没有笑,看上去和平日也没有太多的差别。
但梁和有小动物的直觉,梁和直觉宋承徵心情奇差。
梁和竟然害怕了。
宋承徵从没给过梁和这么大的压力。
仅仅是站在那里,由着宫人给他换衣服。梁和在一旁看着,周围有安静侍立的宫人,梁和觉得今天的宋承徵格外陌生。
陌生到她不敢接近。
不像是平日的他,更像是大礼上,垂眸淡淡一瞥的君王。
宋承徵今晚几乎没说过话。
纯洁地躺在床上,梁和听着宋承徵和她一样平稳的呼吸声,忽然就明白了。
宋承徵过来,大概,可能,也许,是在粉饰太平?
梁和的心砰砰砰地就跳起来了。
出事了吗?
宋承徵转头看了梁和一眼,那一眼太淡了,梁和整个人都被冻住,呼吸停了一瞬,只有心跳声如擂鼓。
宋承徵轻轻把人带进怀里。
“好姑娘,不害怕。”
宋承徵在她的额头上留连了一个吻。
梁和奇迹般地被安抚下来。
谢怀瑾站在东宫外,还是颇有些感慨的。
陈烬彦皱眉,“圣驾那边,至多二十日,肯定得到消息了。”
谢怀瑾不慌不忙,“没事,像这种似是而非的情况,摸不透具体情况的时候,御前的人根本不敢报。”
谢怀瑾笑了一下,“皇上也不敢信。”
谢怀瑾笃定,“以皇上的处事,不会有明旨入京的。”
陈烬彦仍是紧锁眉头,“那毕竟是太子。”
谢怀瑾也沉默。
谢怀瑾轻叹,“太子,仍如既往么。”
陈烬彦现在被太子的态度搞的压力很大,“太子一切如常。”
谢怀瑾拾级而上,“我去看看。”
太子倒的确是温和闲雅一如往昔,半点看不出被困在东宫的状态。
谢怀瑾躬身,礼数总是不差的,“殿下长安。”
太子放下书,笑道,“沤珠啊。”
太子甚至给谢怀瑾让了盏茶,“孤就算着你该来了。”
谢怀瑾只是看着太子,半晌,情真意切,“殿下还是不肯调兵么。”
太子的确沉稳,“孤燕居东宫之内,有何调兵之处。”
太子睁着眼睛愣是看不见那些把东宫围住的兵士,谢怀瑾也没办法。
谢怀瑾知道太子是笃定他们只敢做到这一步。
但谢怀瑾实在没有料到,二十几岁的太子能这么沉得住气,说不调兵就不调兵,剑架在脖子上也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真的很气人。
陈烬彦不就快被气死了么。
谢怀瑾其实并不想走到这一步,“殿下还是认了吧。”
太子看着谢怀瑾放在桌上的玉佩,小小一个,隔了经年时光仍能一眼认出。
太子拿过来,笑道,“难为沤珠这么多年还留着阿弟这块玉佩。”
太子慢慢点头,“沤珠是想告诉孤,是郡王谋反么。”
太子抬眼,笑容终于有了些冷冽的感觉,“沤珠有本事,让冀奴亲口对孤说,也许孤心一软,就应了呢。”
谢怀瑾始终不说话,只是看着太子。
太子也垂眸,若有所思。
两人就这么静坐着,一直耗到了红日西斜。
太子忽然出声,“孤……之前一直以为,是沤珠运筹在握,是孤错了。”
太子轻轻笑了一句,“闻到有棋差一招,孤怕是差了两招。”
谢怀瑾皱眉。
太子低声道,“沤珠出去,还要替孤问候受谢啊。”
谢怀瑾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
太子往后靠了靠,“孤早该想到的,受谢……”
太子自失一笑,“毕竟兰台容。”
太子还有闲情喝茶,“这些年,也是委屈了受谢。”
谢怀瑾极力稳住心神,弱冠的太子能如此洞明,谢怀瑾觉得事情已经失控了。
太子放下茶的时候,已经面无表情,谢怀瑾第一次发现原来太子也可以有这样的眼神,能穿透你的内心。
“郡王有不臣之心,诈称太子有内禅之谋。”
谢怀瑾的心失重般坠落。
太子却不肯放过他,“容郎妙计。”
太子的声音也是清淡的,“孤等着呐。”
谢怀瑾真的无法理解太子的镇定,“既然如此,殿下便……”
太子打断他,“容昭想要孤的性命,孤赔给他;想伪称郡王谋反,孤等着他的手段;想逼太子内禅,且待来生。”
谢怀瑾呼了口气,“殿下是无论如何,不肯调右卫营入建康了。”
太子向前倾身,“孤说了,容昭有胆量,只管送孤上路。”
“九泉之下,孤等着诸位。”
谢怀瑾离开东宫的时候,竟有隔世之感。
谢怀瑾和宋谌祈都清楚,谢怀瑾不敢杀了太子,但容昭敢。
所以宋谌祈说九泉之下,谢怀瑾明白太子的决绝,也明白这一场政变,到如今已经彻底失控。
太子输了,他也输了,只有容受谢,算无遗策。
谢怀瑾想起几年前,容昭把豫章郡王的玉佩递给他,眉眼清隽,是一脸的淡泊出世,“‘约他年东还海道。’”
容昭的声音有一种珠玉相击的剔透,目光温和又包容,像是看透了他所有的焦躁,认同他所有的不甘,对他说,愿谢公雅志无相违。
谢怀瑾感到一阵窒息。
陈睢忙忙地跑进来,慌张地问他,“谢公,谢公,西府军出兵了。”
谢怀瑾有些无力的茫然。
谢怀瑾得知容昭领西府军于北郊全歼叛军的时候,终于承认太子是对的,从最初的最初,容昭就一个都不准备放过。
谢怀瑾疲惫地问,“郡王还活着么。”
底下人颤抖着回他,“平国世子,请您过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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