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当年的军中好友再次相逢,大家尽是一片高兴,喜悦。
宁大荣一边叫人将众人归来的消息急报京城,一边派人通知山阴军副帅,暂时接管山阴军防务。自己则带领三千骑兵,陪同众人前往栖云城。
山阴郡在大乾一百零八郡中极为特殊,此郡地势颇高、地广人稀、民风剽悍,位于接云山东麓、不归山以北、飘雪山以南。向南是绝地不归山,向北是北疆边郡飘雪郡,向西通过接云山脉中的鸣泉关,就是千里沙海。故而在大乾立国之后,在此设置山阴军团。
在驻守鸣泉关,威慑沙海诸国的同时,还要防备不归山那不定时爆发的兽潮。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向北支援驻守飘雪山一线的天火军团。而山阴军团,也是大乾十二军团中,唯一一个以郡名命名的军团。虽然山阴郡有十五万山阴郡驻守,但翻山而来的沙漠悍匪,也是屡禁不绝,宁大荣可不想刚刚归来的陆淳等人,再出什么事情,这才执意要带兵护送众人去栖云城。
栖云城云霞别院,陆淳和宁大荣在一座花亭中正品酒弈棋。这座云霞别院,正是长公主虞初晴在栖云城的府邸,是当年大乾先皇敕封虞初晴为栖云公主时,为女儿特别修建的。但这座别院就连虞初晴本人,也是第一次来。众人来到栖云城后,便暂时在此落脚。
“大荣,连续三盘都中盘认输,看来你这十二年来,棋艺却无精进。”陆淳右手捻着一枚白子,一边把玩,一边好笑的看着举棋不定的宁大荣。
“陆大哥说笑了,小弟怎么会是大哥的对手。”宁大荣手中黑子已经悬了一盏茶的时间,但盘面那错综复杂的局势,却是让他难以落子。
只见盘面之上,黑白两子纵横交错,少有相连,却又争相攻伐,杀机四溢。与刚刚两局不同,刚刚两局两人都是以大龙为营,残子为兵,正奇相辅。而现在这棋局,两人却都是兵走奇诡,却是杀机更甚。
“你曾随我多年,我怎能不知你是外粗内细之人,如此棋局应该还难不道你,但你却如此举棋不定,可是有什么要事,要说与为兄。”陆淳淡淡的看了宁大荣一眼,拿起手旁酒杯,轻啜了一口。
“陆大哥,你看你还是当年模样,而小弟我却是老了,这心中算度,自然不能与当年相比。”宁大荣抬眼看了陆淳一眼,嘴巴开合了几下,顾左右而言他的说道。
“可是因为朝中之事?你现在已官拜军帅,爵封武侯,位尊而爵显,难道还有什么疑难之事?”陆淳看着宁大荣那欲言又止的表情,转念一想,可能与朝中之事有关,开口问道。
“陆大哥,说实话,如果说大荣我其实并不想当这个军帅,也从没想过位居三十六文武列侯,你信吗?”
“我信。”陆淳郑重的点了点头。
听到宁大荣这有些灰心的话语,并且话语之中还带有丝丝退意。此时陆淳心中也猜到了几分,虽然他已经离开朝中十二年之久,但对于大乾朝中情况,还是能猜想到几分的。大乾表面上是内外两阁分立,内阁理政安民,外阁统兵御敌,互不干涉。但细分下来,大乾朝中势力,大致分为四派。
第一派自然是大乾皇室,皇帝直接统辖被称为帝国第一军的长青军团,皇室嫡系掌管凤翔军团,能力出色的宗亲也多在军方任职。再加上暗卫、影卫、密卫、宗卫的存在,奠定了虞氏皇族不可动摇的统治基础。
第二派是以开国七大国公为首的开国勋贵派系,前任首相洛沧澜和现任首相诸葛行之,就是现任七大国公之二,这一派系在文臣和军方,都有着杰出子弟任职。
第三派是九大世家为首的世家派系,家中子弟多为文臣,单这一派系又分为很多细小的派系,因为各自利益趋向不同,很少能团结在一起。
第四派就是寒门了,陆淳和宁大荣虽现在封侯,但细论起来,还是属于寒门出身。
原本大乾朝局是勋贵、世家、寒门,三足鼎立。但二十年前寒门双杰的崛起,却打破了自武帝朝以来一直保持的朝局平衡,武平侯陆淳、文兴侯计之恒,这是两个闪烁了一个时代的名字。
但是十二年前武平侯陆淳失踪,四年前文兴侯计之恒归隐,却使寒门势力大损,虽然还有像魏醺、宁大荣这样出身寒门的军帅支撑,但寒门子弟受到来自勋贵世家的暗中打压,却也绝不会少。也怪不得宁大荣会有些心灰意冷,出身平民又常在军中的宁大荣,对波诡云谲的朝堂争斗,却是真的不太擅长。如果不是皇帝暗中帮扶,至少宁大荣绝对不可能,位居三十六文武列侯。
“大荣,当年我们初建天火军,处境是何等艰难,怎么如今却如此丧气?”
“陆大哥,这些年你不在朝中,很多事你都不知道,那帮孙子连天火军的军资都敢迟而不发,前年我们与赤狄人在飘雪关大战,如果不是打开北固仓应急,恐怕前线将士连饭都吃不饱。”宁大荣一拍桌案,震的桌上棋子哗哗作响,满面愤慨的说道。
“是战事迁延过久?我记得天火军中素来存有半年粮草,又有自属军田,怎么会不够吃?”陆淳有些疑惑,天火军可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军中的规矩和传统都是他定的,按照十几年前他的安排,哪怕朝廷不发一兵一卒、一粮一草,天火军也可以凭借飘雪关、寒山关,据险而守半年以上。
“这,这个”宁大荣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当时秋粮未成熟,雷蒙国主领兵十万攻打寒山关,我以为那就是赤狄人的主攻方向,所以大部分军资都运到寒山关中。没想到随后跋都又领兵十万兵扣飘雪关,所以军资转运不及,故而,故而~”说到这里宁大荣的头更低了些。
“你啊,如此粗浅的计谋,你怎么会发觉不了?就算你没有发觉,难道军情司、外情司也没有发觉。”陆淳看到宁大荣那有些羞惭的表情,也没有责怪,反而有些好奇的询问道。
“当时情况很复杂,计大哥刚刚辞官,朝中局势对我们非常不利。大乾自覆灭青羊大战之后,除了飘雪关外每年还有小股交兵,十几年都再无大战,消减军队开销之声,在朝中尘嚣之上,幸好还有陛下压着,才没有变为现实。我当时就想,以天火军之力,依靠山关之险,打一场大战,以此战果,堵住那悠悠众口,没想到~没想到就被赤狄人所趁。”说道这里宁大荣狠狠的一拍大腿。
“大荣,你的心乱了,你忘了你首先是个军人,然后才是朝臣。你有守边之责,只要无过便是有功,又何必参合朝堂纷争。”陆淳看着面前这位曾经跟随他十几年,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军中大将,长叹了口气。
“可是大哥,如果不争,我倒无所谓,可是兄长可有想过,会有多少寒门子弟会被旁规闲置?”宁大荣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陆淳,当年的陆淳和计之恒,可是他们这些寒门子弟的领头人,怎么消失十二年,方才归来,反而说出这番话。
“大荣啊,朝局平衡永远都是相对的,十几年前应该是寒门势力最为强盛的时候了,可是当朝首相是诸葛丞相,亚相是钟离丞相,军相是百里丞相,这些人不是出身世家就是勋贵。哪怕计兄天纵英才,当年也不过是个吏部侍郎,你可明白了?”陆淳还是淡淡的看着宁大荣,仿佛这些朝堂争斗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陆大哥,你是说~”宁大荣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眼睛看向陆淳。
“当年寒门势大,无数英才投身军旅,这才有北疆大胜。可是覆灭青羊帝国之后,为兄被封为武平侯,调回京中,天火军也被调回帝都修整,你猜却是为何?再说勋贵世家再盛,也不过是那么几家,怎么比得过寒门英才灿若繁星。仔细想想当年身为国公的洛丞相,是如何帮扶我等,再想想计兄为什么正值壮年却辞官归隐。现在你们虽稍有磨难,然帝心未减。但如果当年为兄没有突然失踪,四年前计兄也没有辞官,那么我寒门子弟遭受的磨难,就不是来自世家勋贵,而是~”说道这里,陆淳竖起食指向上指了指。
“你是说,陛~陛下?”听完陆淳一席话,宁大荣不禁有些目瞪口呆,细细思量一番,却又觉得无可辩驳。他虽不是才情天纵,却也绝对不是笨人。只是以往身在局中,来不及细想而已。
看着宁大荣沉思的样子,陆淳笑了笑,拿起一旁的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陆大哥,你这次归国,是不是不想再在朝中任职了?”思考了好半响,想到刚刚陆淳话中的深意,宁大荣有些着急的开口问道。
“不错。”同袍浴血十几年,在这件事上,陆淳却是不会对这位昔日袍泽隐瞒。
“这却是为何?陆大哥以你之才,位列宰辅,绰绰有余,如此决定长公主怎么可能同意,再说为了小缺,为了大乾,为了所有人,你也应该出来啊。”宁大荣有些急了,计之恒已经辞官归隐,如果这位刚刚归来的兄长也不问世事,宁大荣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为兄当年为了大乾征战十余年,又迎娶皇室公主,有灭国之功。即便再任朝职,为兄也只是武平侯陆淳,再也不是天火军帅、北疆督帅陆淳了,这其中差别你可明白?”
宁大荣听到陆淳的话沉默了,是啊,这位当年一手把自己提拔起来的大哥,再也不是出身平民的天火军帅了,他不仅是长公主的夫婿,还是皇后的亲哥哥,当朝的国舅。所以他回朝之后,哪怕继任首相、军相,也不会有人不服,但身份特殊的他,最多也只能保持朝局中立,不会再立场明确倾向寒门,最多也只是暗中扶持。而且听刚刚陆淳的语气,宁大荣知道,这位大哥是真的不会出任朝职,他所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更改。
“那兄长可有考虑过小缺,他年纪还小,还需要兄长扶持。”宁大荣还是有些不甘心,所以想拿陆缺为由,让兄长回心转意。
“缺儿?”陆淳想起自家儿子的秉性,不禁摇头苦笑。如果不是在意自己和他母亲的想法,自己那个儿子,应该更喜欢在哪八峰十谷之中,与鸟兽为伴,草木为友吧。
看到陆淳的表情,宁大荣好奇之余,却是知道兄长决心已下,怅惘的叹了口气。虽然他知道陆淳说的不错,朝局莫过于平衡二字,即便没有他们这批人,皇帝也会扶持起来新的寒门领袖,计之恒看破了这点,所以才放心的辞官归隐,面前这位兄长也看破了这点,所以才不想介入朝局。但经历过当年寒门盛世的他,却还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心。
“寒门英才何其多,贤弟又何必烦恼,来,陪为兄喝酒。”陆淳从脚边拿出两坛酒,拍开泥封递了过去。
“督帅之命,属下又岂敢不从。”宁大荣接过酒坛,大笑了一声,就和陆淳对饮起来。
也许是心情烦闷,也许是喝的太急,一坛酒下肚,宁大荣就趴在桌上鼾声如雷,人事不省。陆淳叫过两个别院侍从,扶宁大荣回房休息,又走回桌边,捻起一枚黑子,放到棋盘之上,口中念道“征伐无名,缠斗无声,进不可解,不妨退之。”说完看着因一子落下而盘活全局的黑子,默默出神。
“晴儿,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陪为夫喝酒?”陆淳长叹了口气,看向不远处一株绿柳说道。
“以夫君的修为,恐怕早就发现妾身了吧。”虞初晴慢悠悠的走进花亭,在陆淳一侧坐下,脸色却是有些奇怪。
陆淳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重新拿出一个杯子,给虞初晴斟满一杯酒。
“夫君刚刚那番话,不仅仅是说给武勇侯,也是说给妾身听的吧。”虞初晴看了看,桌上那杯酒,却是没动。
“公主以为呢?”
听到叫了自己十几年闺名的夫君,突然开口称呼自己公主,虞初晴也是眉头一皱,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瞬间明白夫君如此称呼自己的用意。
是啊,这里已经不是溪环谷地了,在溪环谷之中,大家不分彼此,亲如一家,同甘共苦。但现在已经回到大乾,出身之别、地位之分,如同天堑鸿沟拦在众人面前,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言行无忌了,之前苏乐仪等人口称公主,她还没感觉出什么,但现在连自己夫君也这么称呼,却让她反应过来。虽然这么称呼按照大乾礼仪规制没有错,但还是让她心中很不舒服,此时的她反而有些怀念在谷中的日子了。
“想来晴儿你也想通了。”陆淳一脸微笑的看着虞初晴。
“淳哥,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妾身倒也罢了,可是淳哥你有经世济用之才,难道就甘心老于侯府之内?夫君出身寒门,当知子民之苦,当为这亿万黎民,尽番心力才是啊。”虞初晴脸色复杂的看着陆淳,她自己现在也很混乱,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既觉得两人能从此摆脱朝堂,看着儿子陆缺安安稳稳的长大,然后相偕到老,也不失为一桩乐事;但出身皇族,从小接受皇家教育的她,又希望夫君能尽其才学,为这大乾天下做一番事,留下千古之名。
“晴儿,你当年是辅政公主,统领凤翔军和八都十六卫,为夫当年是北疆督帅,节制天火、盘石、山阴,六十五万大军。你我二人归朝,你说陛下会如何安置我们夫妻?”陆淳喝了口酒,微笑说道,不过那微笑却是更加淡然了。
“这~”听到陆淳的话,虞初晴也不禁有些语塞,虽然当年因为形势需要,自己夫妇集大权于身,并无不轨之意。可是十几年过去了,以自己那位弟弟之能,肯定已经掌握朝堂,如今会如何安置自己夫妻二人,却不好说,与其大家颜面都不好看,还不是退居侯府,颐养天年。想到这里,虞初晴也不禁仰天长叹。
“晴儿,你我现在都有大劫境修为,得享寿命数百年,大乾对你我来说太小了。等缺儿长大一些,你我就寻一山清水秀之地,探寻至人之路,岂不是好。”
虞初晴想了想也放下了心中执念,陆淳说的不错,两人修为已经濒临至人之境,这大乾之事,早晚都会放下,现在又何必烦忧,不如趁此机会脱身而出。
想通之后,虞初晴也又变成笑顔如花“夫君此次回京,是要安居侯府,做个安乐侯爷吗?”
“这又有什么不好,这侯府早晚都是要交给缺儿的,虽然这小子也不会在意,不过晴儿既然放不下这大乾天下,不如以你我之能,培养缺儿,十几年后,大乾有缺儿坐镇,你应该可以安心了吧。”陆淳古怪的说道,他知道不入人道,难求天道,自己儿子天赋极高,但却不懂人心,所以他才有此一说。
“这倒也是。”虞初晴想了想,满意的点了点头。
“对了,缺儿呢?”
“他说想要见识一下九大学宫,洁云和乐仪也呆着无聊,陪着缺儿去栖云学宫了。”虞初晴似乎想到儿子看什么都新奇的表情,有些高兴的说道。她知道儿子生性淡然,对外物都不太在意,还是第一次看到儿子,露出像少年人一般,对一件事物感兴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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