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缓流的南北运河上，有五艘打着户部旗号的官船正在劈波北上，虽然已经是春日，但此时天地之间刮的依旧是北风，风不是很大，但那春风的寒凉之中裹胁着一缕水汽，反而让人觉得格外的舒适清爽。
在行驶在船队中央的官船下层夹板上堆着十数个木箱，里面是十几天前途经清泉郡时顾倾城的二叔顾怀义要求带回京城的一些南地特产，除了威国、定国两府的以外，剩下的都是顾怀义的京中故友托他置办的。
陆缺此时正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一个木箱上，双眼空洞的看着天空那一朵朵漂浮不定的白云，眉头微微皱起也不知是在想着什么，而在陆缺不远处顾倾城也双手扶着船舷上的栏杆看着远处河边嬉戏的鸥鸟，不过她紧紧抿在一起的双唇也表明了她此时的心情，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惬意。
现在已快到三月下旬，两人已经在这运河水路上呆了二十多天，按照眼瞎速度还有几日就能返回那座他们无比熟悉的城市，大乾帝国的帝都——乾元城。
但离京城越近，两人那种返回帝都的兴奋和见到家人的欣喜就越淡。在途经清泉郡时，顾怀义特意过来将帝都最近发生的事说给二人，虽然之前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听到顾怀义述说之后，还是让二人没了笑容。
因为成长经历的原因，陆缺是一直不喜欢乾元城的浮华和喧闹的，而经历过南疆之战和惜缘泽中的莲华净土和西皇古墓的顾倾城，也不知道是因为修为的提升，还是因为受到陆缺的影响，在心性上也变得淡泊了许多。一想到朝中因为她和陆缺之事吵得不可开交，顾倾城就感觉心情沉重，她倒不是惧怕别人的攻讦，而是对朝堂之上的权利之争感到了一丝厌烦。
距离京城越近，帝都之中的红尘浊气，就越让陆缺和顾倾城这两个喜欢自由纯粹的人，越发的感觉无法呼吸。尤其是顾倾城，她突然很向往陆缺口中那不归山中的自有宁静。此时此刻，她突然很想要和陆缺一起离开，不是因为逃避，也不是想要悄无声息的遁去，而是脱离世俗纷争的回归，回归到那上古的人族圣皇们曾经走过的无上之路。
“陆缺，你们在不归山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顾倾城没有回头看她身后不远处的陆缺，但她的声音和着江风依旧清晰的传进了陆缺耳中，那声音中有着一丝娇弱，一丝向往。
“不归山中吗？”陆缺坐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说道“和泥为墙，伐木为屋，开渠耕种、打猎放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过得很简单，也很充实，无非是吃饭、睡觉、劳作、读书、修行、体悟，每天的心都是定的，也是静的。”
“真好。”陆缺虽然说的很简单，但在顾倾城眼前却出现了一幅群山环绕、湖畔木屋、男耕女织、清净欢喜的画面，并且那画面中的男女，依稀就是她和陆缺，不由让她心中羞涩，面颊绯红。
只是画面虽好，但顾倾城知道，无论是她还是陆缺，都不能在此时离开，两人身上有着太多的牵绊和责任，父亲、母亲、陆家、顾家、寒门、勋贵，甚至是大乾的未来，从皇帝下旨的那一刻起，这些都是他们必须要背负的东西，只有等到天下承平，南北两疆再无战事之时，两人才能从这世俗的牢笼之中解脱出来，去过画面中的平静生活。
“倾城姐姐，如果有一天，我离开大乾，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陆缺看着顾倾城的背影，犹豫了一会，方才开口说道。
他返回大乾只有两年的时间，玉山郡陆家在几十年前那场战火中就已离乱四散，现在能找到的族人并不多，而威国公府只有他和父母三人，除了学宫之中的三五好友，对于大乾，陆缺更多的是因为威国世子身份所带来的责任，虽然也有那么一些家国情感，但却并不浓重。但顾倾城却不一样，她从小就生活在这里，这里有她的家人，有她的族人，有启蒙恩师，有闺中好友，有太多太多东西是她无法放下的。
“我愿意。”顾倾城想都没想就回答到，“不过人生天地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陛下对你我有提拔知遇之恩，等平定南北两境，我们就一起离开，就像步生莲和百里承平那样功成身退，这样既不负家国之义，也不负胸中所学，你说好不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陆缺闻言开心的笑了。
“天星王国在狂狮军团覆灭之后军力大损，观陛下的布置，应该会在近期对南疆用兵了。”顾倾城说道。
“是啊，如今南疆战火重燃在即，前线现在有着四大军团，再加上即将南下的凤翔军和长青军水军营，天星王国已如瓮中之鳖，即便南离王国来援，也无法挽救危局。南疆平定之后剩下的就唯有北疆三国，这些来去如风的草原民族确实有些麻烦。”陆缺点头说道。
“北疆现在有武安侯在，只要南疆战事不拖的太久，倒还没有什么问题，至于一战功成的时机，还需要等待。我想陛下和外阁诸位军相也都是这么想的。”
陆缺闻言却是沉默了下来，世间之事有时候就是这么造化弄人，世人都知道出任北疆督帅最好的人选不是现在的武安侯白奕，也不是未来的自己，而是在京城帝都整训长青军的父亲陆淳，如果父亲在北疆，北疆三国肯定不敢越雷池一步，并且以父亲之才，肯定能有效的将北疆几大军团整合在一起，到时不说有灭国之力，但也能很有效的遏制草原的发展，待其不攻自灭。
但陆缺知道，父亲从不归山出来之后，就没打算重新领兵，如果不是之前的十八侯府之乱，可能现在的长青军父亲都不会管。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的修为已经到了大劫巅峰，只差最后的道心劫就可以进入至人境界，此时正是要以心性修为镇压自身的时候，根本无力操劳繁杂的军事。
另外父亲在军中威望甚高，即便是在不归山中呆了十二年依旧如此，去年父亲的兵书终于定稿，被许多人认为势集古今兵法于大成的一代大贤，又给父亲带来了许多名望，但也因为这样，朝中有许多人都不希望父亲重新领兵出征，这些人中甚至包括了好友诸葛琰的祖父首相诸葛行之。有最合适的人选却只能弃之不用，这不得不说是整个大乾的悲哀。
“你是想到了什么吗，怎么不说话？”顾倾城等了半晌都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发现陆缺正坐在木箱上看着绵绵江水，脸上神色不定，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不过顾倾城知道陆缺心思通透玲珑，不能以常理度之，不由有些好奇。
“啊~”陆缺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心头一动开口说道“我在想北疆三国会不会趁着我大乾南征这个机会联兵南下，现在的北疆，山阴军在西面山阴郡和鸣泉关一线，，天火军在西北守着寒山关，，龙骧军在正北驻守飘雪关，盘石军则在东北方向的黑石山和嘉山一带，四大军团之间防线有些松散，联系也不紧密，只要北疆三国突然发动，只要攻破一处，就可以长驱直入。”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北疆几位军帅都是长于军旅之人，又都经历过当年的北疆之战和北征草原的战事，经验极为丰富，应该不会不防范这一点吧。”顾倾城闻言也不由心中一惊，鸣泉关、寒山关、飘雪关、黑石要塞、嘉山要塞，这都是北疆威名赫赫的雄关，但自古以来没有不能被攻破的雄关，一旦北疆三国在大乾的压力之下真的携手南下，说不定真会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武安侯和诸葛叔父都是一代人杰，无论是能力还是经验都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但武安侯在飘雪关外已经和赤狄人的雷蒙王庭对峙了一年之久，虽然消耗了雷蒙国力，但也有可能连自己都被麻痹掉了，武安侯和他的龙骧军之前毕竟是驻守南境的，一年的时间真的能让他清楚北疆三国的关系和底蕴吗？”陆缺刚刚只是为了掩饰之前心思随口一说，但说出来之后却突然发现这无心之言很有可能成为现实。
“那我们回去之后要不要提醒一下陛下。”顾倾城眉头一皱，他虽然没有亲历过二十年前的北疆战场，但从父亲顾怀仁口中却也听说过当年情况，当年就是青羊帝国趁着新帝登基举兵南下，破了黑石关，兵锋直达蓝河平原，北疆之战后原来的北疆边郡百姓几乎十不存一，可见当年百姓的惨况。
如真的如陆缺所言，那么二十年前的事情可能会再次发生，甚至会更糟糕，那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会丧身在草原铁骑的屠刀之下。
“这话不适合你我来说，你我二人现在是众矢之的，朝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就连秉公清正的御史台现在也看我们很不舒服，如果此时对北疆军政指手画脚，难免会落人口实，还是交给父亲母亲吧。”陆缺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感觉有些心累。
“也只能如此了。”顾倾城自然明白陆缺的意思，也是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这就是朝局，身居庙堂高位，要先谋己，等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能做事，不然做的越多，错的就越多。而现在有许多人，无论是出于公心也好，出于私利也罢，都在等着她和陆缺出错。
想到那暗流汹涌的朝堂，两人瞬间都没了说话的心思，一时间竟然觉得那清爽的春风也变得有些刺骨，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就各自返回了船舱。
转眼间又过了五天，眼看没几天就要进入四月了，这支由五艘货船组成的户部官船终于来到帝都乾元城之南的水港——凤津，在船上就能清晰的看见北方乾元巨城的轮廓。
“陆缺，你终于回来了，俺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陆缺刚一下船，还没有站稳就被一双大手搂住。
只听声音，陆缺就知道这是端木野，再往四周看去好友诸葛琰、林青羽，大公主虞天香、青林郡主虞清霖，还有顾倾城的大哥顾浅雪，悉数都出现在这距离帝都还有几十里的凤津港。
“你们怎么来了。”故友重逢自然是一番热闹，互相见礼之后，顾倾城开口问道。
“户部官船每隔三天都要和户部联系的，三天之前我们就知道你们今日回来，正好这凤津港和凤鸣学宫皆在乾元之南，距离也不远，今天学宫之中也没有事，就过来接接你们。”虞天香一脸微笑的在顾倾城和陆缺身上打量着，几个月不见这两人已经是朝中的二品大臣了，因为二人之事，还在帝都闹出一场不大不下的风波。
“我倒是把这户部的规矩给忘了。”陆缺轻拍了两下额头。
“小妹。”原本站在众人之后的顾浅雪急走了两步来到顾倾城面前，看着比几月前清减了不少的妹妹，双眼之中水光闪动。
顾倾城从小就是顾家的掌上明珠，身受父兄喜爱，何曾让她吃过一点苦。没想到此次南行，先是率军千里奔袭大战两场，后又被困入惜缘泽，险些就天人永隔，此时见自家妹妹完好无损的站在面前，顾浅雪不由激动的面色通红，只有经历过绝望的人才知道此刻的团聚是多么来之不易。
“倾城见过兄长，一别经月家中可曾安好，兄长可曾安好？”顾倾城的声音有些发颤，眼中泪花翻滚，这是从小就疼着她、护着她的大哥，她能想象的到自己失踪这么长时间，父母和兄长是怎么过来的。
“好好好，都好，只是母亲很是想你，每日都要念叨几遍。父亲这段时日在调派南疆军团的物资，已经几日没有回府了，听说你今日回来特意让我接你回家，说是今晚要将年节时的团圆饭给补上。我是被父亲指派过来的，可不是真的想你，要知道我在长青军中可还有一堆事呢。”见气氛有些沉重，顾浅雪深吸了口气，和顾倾城开起了玩笑。
“是是是，兄长现在是长青军伯长，自然公务繁忙，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接，小妹自然感激不尽。”顾倾城稳了稳心绪，看着比之前黑了不少也壮了不少的兄长，笑着说道。
“嘿~”顾浅雪一听就不乐意了，按照大乾军制学宫学子从学宫毕业之后，进入军队最高可以直接担任伯长，但那也必须是才华出众之人才可以，顾浅雪去年进入长青军中就是直接担任伯长，已经是很高的起步了。
但和面前这个还没从学宫毕业就已经是从二品御卫统领衔的妹妹相比，就真的不算什么了，军方的低阶军职中都尉是九品官职，而伯长那就是没有品级了，按照军方的规矩他现在见到顾倾城要先行礼，尊称一声统领大人的，一想到这里顾浅雪不由就是心中郁闷。
像陆缺和顾倾城这种情况的已经不是凤毛麟角了，他们二人这都是大乾首例，顾倾城这么说，他又岂能听不出这是在编排他呢。
“你还别瞧不起人。”说着顾浅雪似模似样的整了整衣衫，突然行了一个军礼“长青军射声营左哨都尉顾浅学见过陆帅、顾统领。”
顾浅雪这一礼下来，陆缺和顾倾城都是让到了一边，，没有受这一礼，但脸上却是一脸笑容，诸葛琰、端木野、林青羽和虞清霖四人也笑着看着热闹，而人群中的虞天香脸上笑容未减，但眼睛却是微微一眯。
顾浅雪这一礼虽然看似玩闹，但也从另外一个方面确定了陆缺和顾倾城二人在军方的地位，他这个做哥哥的都要见礼，那么别人见到陆缺和顾倾城也要按照品级来行礼，不然一个不敬上官的帽子就会扣下来。
至于诸葛琰、端木野、林青羽三人只是单纯的因为故友重逢而高兴，至于陆缺身上的官职他们并没有多在意，他们现在是学宫学子，等到从学宫毕业那还不知道要多久。而虞清霖完全就是小女儿性子，身为中阳王独女，无论日后如何都不会影响到她。
“没想到几月不见兄长已经升都尉了，真是可喜可贺，小妹今晚一定要多敬兄长两杯。”顾倾城微不可查的在各人脸上扫了一眼，将各人表情尽收眼底，见这些人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异样，倒是安心了许多。
“好了，先不说这个，小妹，还有陆缺，我们先回府，港外备了马车，两家人都在府中等着呢。”顾浅雪看着妹妹促狭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了正事开口说道。
“是要回府给父亲母亲请安的。”顾倾城闻言也想赶快回到家里。
“多谢顾兄了。”陆缺拱了拱手，随即看向了诸葛琰三人。
“陆缺，你先回家，不要让长公主和威国公等久了，明日学宫休沐，我们三人再给你接风洗尘。”诸葛琰拍了拍陆缺的肩膀，他们今天还要返回学宫的，马车停在了东边和陆缺并不同路，今日过来也就是为了提前见见归来的好友。
陆缺点了点头，他们之间根本用不着客套，又向要返回学宫的虞天香和虞清霖告辞之后，跟着顾浅雪向着凤津港北边出口走去。
走在最后的虞天香脚步微微一顿，转身看向陆缺离去的背影，微微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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