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城墙的柴元建在披风下摆处撕下一块布条,简易的将左臂之上的刀伤包扎了一下,在城墙墙根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从昨天到现在城外的羽林军每个一个多时辰就会发动一次攻势,他连眼都没有合过,此时无论是精力,还是体力都已经到达极限。
就在柴元建想要闭上眼小憩一下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极近,柴元建睁开眼睛看去,只见一骑飞奔而来,来到他近前五米处,不等马匹挺稳,马上之人就飞身跳下马匹,可能是因为体力也有些不支的缘故,来人落地之后踉跄了两步,才想着他这个方向急走过来,这时柴元建才将目光看向来人脸庞,看清之后不由就是心中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因为来人正是这河晏城主将谢道贤。
“谢兄,你怎么过来了,难道是东、西、南三面城墙出了什么问题。”不等谢道贤走进,柴元建就向前抢了几步,有些着急的问道。因为麾下兵力的关系,他率军驻守北面城墙,而其余三面城墙都由谢道贤负责,如今城外的大乾士卒已经退去,但谢道贤出现在这里,还是让柴元建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谢道贤抹了一下夹杂这血污的汗水,随即在身后披风上蹭了一下,有些疲惫摆了摆手,又问道“你这里怎么样。”
“你自己看吧。”柴元建随手向着四周一指,脸上流露出既愤怒又无奈的苦笑。
一天一夜的战事,使得他麾下军力减员了六成,其中四成阵亡,两成重伤,并且现在存活下来的士卒也几乎是人人带伤。虽然现在攻城的羽林军已经暂时退去,但是他知道,下一波攻击很快就会到来,为了节省力气,他连阵亡袍泽的尸深都没有叫人收敛。
此时在北城墙下堆着一层又一层的尸体,靠近城墙的民宅市坊也都被城外的投石车砸毁,举目望去遍地都是碎石废墟、尸身血河,以及断矛残弓,城墙附近的各个地方不时传来一声声痛苦压抑的呻吟,四周景象仿若末世天灾一般,让人不忍环瞩。
“唉~”谢道贤向四周看了一眼,长叹了一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谢兄,你到我这里来是有什么事吗?”一天之内羽林军发动了十余次攻势,此时柴元建对着战场惨况已经有些麻木了,他知道谢道贤此时过来,必定是有要事相商,不过此时已经没有心思猜测谢道贤的来意,直接开口问了出来。
“柴兄,你这里能不能分出五千兵力。”谢道贤也没有打哑谜,不说他却是一边说一边看向柴元建的脸色,见他脸色微变连忙改口说道“五千不行,三千也可以,哪怕是两千也行,南门和西门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必须要有兵力补充。”
“怎么,西、南两门兵力吃紧?”柴元建闻言一惊,柴元建麾下可是有八万兵力的,并且还有两万多临时征募的辅兵,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兵力吃紧,可见西、南两门的战况是何等激烈。
“唉,凤翔军简直就是疯了,这一日一夜间,顾洁云对西南两面城墙发动了十五次攻势,丝毫不给我喘息调整的时间,如今我手中兵力已经折损过半,士气已经有崩溃的危险,我想向柴兄借五千兵力,然后让兄弟们撤下来稍微修整一下。”谢道贤说完一脸希冀的看着柴元建。
柴元建驻守的北面城墙,面对的是羽林军团,羽林军从渡过湟雁江开始就一路急行,战力并不是最巅峰的状态,可是西门和南门的凤翔军可不一样,凤翔军一直都在养精蓄锐,这一天一夜的攻城战,所爆发出的战力,让谢道贤心惊不已,如果不是河晏城墙坚固,此时他恐怕已经守不住了。这也是他为什么在凤翔军攻势暂停时,立刻单人独骑来找柴元建的原因。
在一般情况下,折损三成兵马依旧能够保持斗志的就可以称为强军了,折损五成依旧士气不崩的就可以称之为精锐了,说实话战事打到现在,谢道贤知道麾下将士已经尽力了,但是此时他已经发觉士气逐渐低落,如果再没有兵力补充,哪怕战神临世也无法挽回颓势了。
“谢兄,我这里战死的兄弟已经超过四成,还有两成重伤,剩下的也是各个带伤,实在也抽调不出兵力了。”柴元建闻言露出了一丝苦笑,他虽然能够想象出凤翔军的攻势要比远道而来的羽林军要强,但此时他麾下将士也几乎到了极限,他还想着向谢道贤借调兵力,又哪有兵力给他。
谢道贤闻言脸皮抽搐了一下,与柴元建相顾无言。他们皆不是战场新丁,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不分昼夜的猛烈攻势,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们有城墙之力,城外的凤翔、羽林两军的损失并不比他们少。但顾洁云和魏醺似乎丝毫不在意士卒损伤,攻势到现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两人都知道,他们和城外大乾大军都是在赌一口气,大乾想要一鼓作气拿下河晏城,而他们也是想要耗到城外气势衰退之时,这股气谁要是先泄了,那么就是战败之时。可是城外的羽林军和凤翔军加在一起,兵力将近三十万,几乎是他们的两倍有余,如果继续对耗下去,率先坚持不住的,很有可能是他们。
“柴兄,你会一直坚称北城是吗?”半晌之后,谢道贤双眼紧盯的柴元建问道。
柴元建闻言,双眼之中闪过一丝愤怒,再也压抑不住那原本就激荡憋闷的心情,言语冷冽的说道“谢兄这是什么意思,我柴元建虽然不才,但也不是背国屈膝之人,只要我柴元建一息尚存,这河晏北门就绝对不会落入大乾手中。”
“柴兄不要误会,我并没怀疑你的意思。”见柴元建那布满血丝的双眼,谢道贤连忙说道“之前我在城墙上抓住几个想要与城外通信的豪族之人,故而才由此一问。”
“那些人怎么样了。”柴元建闻言稍稍收敛了心中怒气,皱眉问道。
“我已经派权弟带兵过去,那几家现在想必已经不存在了。”谢道贤丝毫不掩饰眼中杀意,那些城中豪族怀有各种各样的心思,他早就知道,只不过他们没有表露出来,谢道贤也没有理由动他们,现在他们既然想要和城外暗通款曲,他就再也不能再留着他们了。
“疾风使劲草,板荡见忠良。谢兄做的对,如此危难之际,他们不思报国,反而想要以城为礼投靠大乾,杀了也就杀了。”柴元建点了点头,如果是以前他或许还会顾忌一些影响,可是他驻守的北城一日之间万余袍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他也没有心思再和那些人虚与委蛇,如果这件事是发生在北城墙,他或许做的比谢道贤还要过激。
“柴兄,我要返回南城坐镇,这北城就交给贤兄了。”谢道贤看了一眼天色,现在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不知道城外的凤翔军还会不会发动新的攻势,既然柴元建这里无法抽调出兵力,他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久留了。
“谢兄放心,我柴家世受王恩,辱没祖宗之事,元建绝对不会做。”柴元建郑重的说道,他之前丢失广济水寨,已经是没脸返回王都,如果河晏城被破,他也不想再苟活于世、
“柴兄保重。”谢道贤伸出右手。
“谢兄保重。”柴元建也伸出右手和谢道贤重重一握,随即各自分开,柴元建向着城墙上走去,而谢道贤则翻身上马向着城南疾驰而去,只不过两人在走出几步之后,同时回头看了对方一眼,两人都知道,或许这是两人人生中最后一次看到对方了。
“将军,谢将军此时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身鲜血正靠着城垛女墙休息的潘巨川见柴元建重新上到城墙之上,不由开口问道,他刚才看到了两人交谈,只不过因为距离的原因,他却是不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凤翔军攻势如潮,西城和南城的情况比我们这里还有糟糕几分,并且城中豪族也有不稳的迹象,谢将军过来问问我们这里是否有多余的兵力。”对于这位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妻弟,柴元建没有任何隐瞒,直接将实情说了出来。
“凤翔军在城外屯兵月余,自然攻势要比羽林军猛烈。”潘巨川撇了撇嘴,想要坐直身体,不想却牵动了身上伤势,吸着冷气龇牙咧嘴的说道“至于城中豪族,我早就说过,让那些家族将家中私兵交出来,可是无论是内兄你,还是谢将军都存有顾虑,如今国如累卵,朝不保夕,又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有异议者杀掉就是了。”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柴元建闻言苦笑摇头“我们天星看似王族高高在上,三大卿族执掌朝堂,可是在地方,却是由豪族把持,他们在此地经营日久,可谓是树大根深,冒然出手只会激起大变,到那时得利的只能是大乾,别说我和谢兄,就是邱帅在此,也只能暂时和他们虚与委蛇。”
“唉~”潘巨川叹了口气,此时他才意识到大乾国政律法的优越性,要知道在大乾,哪怕那些被御赐了丹书铁券的国公家族,也不能像天星豪族这样在地方上宛如土皇帝一般。只不过先王初期想要变法之时,却被朝中各大家族联手抵制,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而当时反对变法的,就有三大正卿之一的柴家和他们潘家,只不过当时的他们父辈绝对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种下的苦果,今日却要他们这些后人来品尝。
看着潘巨川那年轻的面孔和身上沾满血迹的残破铠甲,柴元建向左右看了看,小声说道“巨川,你还年轻,如果有机会,你就想办法逃离这里,到时去西南水泽躲上一阵,然后再找机会脱身。”
“那内兄你呢?”潘巨川闻言脸色一变,看向柴元建问道。
柴元建走到城垛旁边,看着数量之外的又开始调动的羽林军说道“我之前丢失了河岸水寨,如果不是裘兄和陈兄拼死断后,早就已经死了,如今只是以戴罪之身为天星尽一份心力罢了,我是柴家嫡子,无论如何大乾都不会放过我的,再说在这危难之际,总要有忠贞死节之臣挺身而出,我要留在这里,能够尽忠报国死于沙场,对于我来说是最大的幸事。”
“姐夫不走,我又岂能离开,到时候我又如何向阿姊交代。再说我也是天星将军,危亡之际又岂能苟且偷生?”潘巨川一脸坦然的说道,面对生死,有些人会恐惧怯懦,有些人会苟且偷生,但也有些人会勇往直前直面面对,潘巨川显然就是后者,相比于战死沙场,他更怕去面对姐姐悲伤的泪水,去面对山河易帜的江山,去面对后半生心中不安,苦苦煎熬的人生。
“你真的不走?”柴元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妻弟如此血性刚烈的一面,不由又问了一句。
“哈哈,姐夫,我平日里虽然不成器,但却不是怕死之人,战场垒骨,将军浴血,本就是应尽之责,而我是天星将军。”说到这里潘巨川从怀中拿出一支金玉为底、珍珠镶嵌的鸾凤钗,用身后披风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上面的血迹,随后在上面打量了良久说道“阿姊早就想要一支南海郡的鸾钗,只可惜无法亲手交到她手中,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了。”
柴元建闻言也将目光看向那支鸾凤钗,这件事他还真的没有听妻子说过,想必是因为柴家内部为了未来家主之位争斗激烈,他这个嫡长子更是弟弟们的目中之刺,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故而妻子才没有说。
想到如今身在王都的妻子,柴元建脸上露出一丝柔情,随即目光之中充满了战意,只要河晏城能够多坚持一天,王都就安全一天,为了家人妻儿,哪怕是死,他绝对不会让大乾攻破此城。
与此同时,河晏城南的凤翔大营之中外,军帅顾洁云、大公主虞天香,已经刚刚从城西赶回来的军师苏乐仪和大将聂平旌,皆站在一处高地之上,远眺这河晏城的情况。
“顾帅,我们已经损失了三万兄弟,如今士卒疲累,再行攻城必定伤亡颇重,是否可以稍作休整,再行攻城。”聂平旌一脸不满的看着顾洁云说道,他是前军主将,此时攻城出力最多的就是他们前军,故而他麾下士卒损失也是最大的,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袍泽倒在河晏城下,聂平旌简直就是心中滴血,他实在不想再强攻下去了。
“我们不好过,城内的谢道贤和柴元建更不好过,此时就是比拼耐力的时候,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顾洁云瞥了聂平旌一眼,语气也是有些不满“聂将军,你出自炎阳学宫,应该知道慈不掌兵的道理,也应该知道河晏城对于整个天星战局的重要性,这个时候根本就不是吝惜将士生命的时候,你如果不想打了,本帅现在就可以将你撤下来,调右军接替你。”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顾洁云虽然说的平静,但是话中内容却让聂平旌心中一颤,做为大乾年轻一代屈指可数的将军,聂平旌绝对不是惧战畏死之人,只不过士卒的伤损实在让他有些心惊肉跳。
顾洁云看了聂平旌一眼,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说道“休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继续攻城,这次本帅将中军越山营交给你。”
在凤翔军的年轻将军之中,除了自家侄女顾倾城,她最看好的就是聂平旌了,她知道每一位大乾将军,都要去面对现在这样的事,她也是这样过来的。当年北疆大战时,看着一个个刚才还有说有笑的袍泽变成冰冷的尸体,她不知道在背地里哭过多少次,可是随着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变多,她也逐渐变得麻木和习惯了,战争从来都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哪有不死人。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那绝对不是随便说说的。
并且他让聂平旌领军攻城,就是为了将这块好钢锻造成一柄利剑,从而为未来的凤翔军再培养出一个名将,这是她最后一战,她自然希望能够留下些东西。并且现在正是砥砺聂平旌锋芒之时,她又岂能半途而废。并且聂平旌的阵前指挥,并没有任何不当之处,如果换了她,或许此时死的人还要更多,这也说明了聂平旌有值得培养的潜力。
“末将遵命。”聂平旌虽然不完全明白顾洁云的心思,但也能感受到一些,见顾洁云给自己增派兵力,但却并没有要求一定要攻下城墙,连忙抱拳应诺下来。
“军帅,天香请战。”一直盯着河晏城头的虞天香突然开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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