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王国上至正卿之族,下至地方豪族,无不中饱私囊,贪墨成风,区别只是有些人明目张胆,有些人暗藏隐蔽罢了。这段崩塌的河晏城墙虽然是偷工减料所做,但依旧历经数十年风雨屹立不倒,说明当时的谢家家主并没有做的太过分,只不过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当年的谢家家主一定没想到,他负责修缮的这段城墙,在数十年后会变成河晏之战的转折点,并且报应到他的嫡系后人身上。
“那位谢家公子还轮不到你我操心,不过此时外城已经出现缺口,在加上这一日一夜的疲累,城内的军心必然会崩溃瓦解,即便依旧有内城可守,但也无法阻挡我们,只要其余三门配合得当,河晏城可以一鼓而定了。”以苏乐仪的目力,她能够清晰的看到城墙上天星士卒的慌乱和绝望,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要知道在紫极殿和外阁的军令中,只给出了攻破河晏的最后期限,但具体如何去打,却交给他们这些身在前线的将帅军师筹谋,此次攻打河晏城的方略,就是由苏乐仪提出来,然后通过飞鹰传信和羽林军帅魏醺商讨了数次,将所有细节都定下来之后,才确定下来的。
之前的十余次攻城,一是为了消耗河晏城守军的战心战力和军资储备,二是吸引谢道贤和柴元建的注意力,使他们在在连续不断的攻城战中得不到丝毫喘息,不能静下心细想这攻城背后的目的。在这十余次攻城之中,看似用投石车砸向南城的石球是均匀分布在每一段城墙上,但其实每一次攻城,投石车投掷的石球都会向城门右侧偏移一点,在连续不断的轰击之下,终于在现在将那段城墙轰塌。
苏乐仪之所以会定下这样的计谋,就是为了最后毕其功于一役,最大限度的减少攻城士卒的伤亡,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无论是凤翔军,还是羽林军,都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也让她心中背负了很大的压力。要知道南疆大战结束之后,她和顾洁云都要离开凤翔军了,此战之谋可能是她军旅生涯设的最后一计,她可不想背负一个不完美的结局。
不过此时苏乐仪却是心中一松,看着那径直向崩塌之处涌去的纹章营,紧握的双拳狠狠地挥动了一下。
“三通鼓响,奋战之音,擂鼓。”顾洁云嘴角也勾勒出一抹笑意,也不用身边的传令官传令,默运体内真元,对着十二座战鼓台上的鼓手喝道。
“弓兵弩兵前压,攻城弩、破军弩随后,云骑护卫两翼,中军锐士出阵。”苏乐仪也运气高声喝道。
“奋战之鼓,快快快。”站在中间鼓台上的司鼓官瞬间反应过来,见那鼓手有些愣神,径直抢过他手中的那儿臂粗细的鼓槌,重重的敲击在那一人多高的鼓面正中。
“咚咚咚~咚咚咚~”
如同雨打芭蕉般绵密,让人听之热血沸腾的战鼓巨响在战场之上响了起来,随即其余十一座巨鼓同时敲响,那如同惊涛拍岸的轰鸣声眨眼之间响彻了整个战场,连两军接战的喊杀声都被压了下去,那巨大的声浪逆着南下的朔风,向着四面八方传去。
而随着苏乐仪令下,从中军分出两万身披轻甲,手拿沥血战刀、腰跨短弩的步兵,跟着纹章营身后,向着城墙缺口冲去。
“奋进鼓?顾帅那里破城了?”因为不清楚击打这种军中巨鼓的发力方法而累得双臂酸麻的虞天香,刚刚从鼓台上下来,正想擦拭一下额头鼻翼间那细密的汗珠,就听到南门方向传来了绵密的战鼓之声,不由就是一愣,连忙跃上踏雪麒麟驹,跑到在阵前压阵聂平旌身边问道。
“是奋进鼓无疑,看来南门已经被攻破了。”聂平旌脸上也是有些诧异,他也没想到,他们西门这边才刚刚接战,南门就已经取得进展,这个速度实在是有些快了。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南门之所以会这么快取得突破,与之前十余次攻城中的每一次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既然南门已破,聂将军,下令吧。”虞天香说完在心中叹了口气,万事果真是不可强求,她原本想将这破城首功拿在手中,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传令下去,南城已破,击鼓强攻。”聂平旌闻言也醒悟过来,对着身边的传令官大喊了一句。
与此同时,正在攻打东、北两门的羽林军,再听到南城鼓声之后,也突然发力,一队队养精蓄锐一天一夜的精兵悍卒不断的被投向战场。
城外大军突然发动的猛烈攻势,让战局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城墙内外喊杀不断,每时每刻都有人失去生命。在南门城墙断口处,正率兵拼死抵挡纹章营进攻的谢道贤,见到凤翔军中军锐士出现在战场,立刻反应了过来,看着面前焦灼的战场,眼中露出一抹绝望。
抬头看向之前他所站立的箭塔,只见谢道琴与之前一样,依旧坐在那里,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换过,就好像面前这场战事与她没有丝毫关系一般,在这纷乱的战场上竟然给人一种诡异的安静感,谢道贤知道对于天星王族素有仇怨的长姐,是不会出手的,她在意的只是他和庶弟谢道权的性命,至于其他人生死,她根本就不看在眼中。
“撤退,退往内城。”谢道贤咬了咬牙,大声下着军令,既然外城已不可守,他要将剩余兵力撤往内城做最后一搏。
“你这个弟弟倒是一位人才。”不知何时箭塔旁边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看着指挥撤退的谢道贤眼中露出一丝赞赏。
而原本没有丝毫表情波动的谢道琴,听到来人的声音,瞳孔也不由缩了一下,因为来人正是暗凰之中的二号人物,曾经的暗凰赤鹫,现在的大乾宁国公林明宣。
“赤鹫大人倒是好兴致,我原本以为你会跟在顾帅或者天香公主身边,没想到却出现在了这里,难道以你的修为,也有兴趣参与这样的战事?”谢道琴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过说出来的话,却是暗藏了一丝试探和杀意。
“别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嘛,你我都是暗凰之人,说起来也算是自己人。”林明宣丝毫没有在意谢道琴言语中的杀机,自顾自的找了一块从箭塔上崩碎的石头坐了下来说道“你要做的事情我不会阻拦,并且我也和萧钧天打过招呼,刺都的人也不会阻拦你带他们二人离开,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谢道琴抬眼看向林明宣,那眼中的冰冷,即便是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杀戮的林明宣,也不由心头一紧,莫名的升起一种危险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在他的人生之中,只有去年月夕之乱时陆淳一战时才感受过。
“有人要见你们三人,所以我过来传个话。”虽然感觉到危险,但林明宣也没有在意,经过去年与陆淳一战之后,他也略有突破,只要不是至人强者,哪怕是现在的大劫圆满的陆淳,也只能击败他,只要他想走,凭借暗凰之中那诡异的身法,就一定可以走掉。
“见谁?谁见?”谢道琴眉头轻皱,虽然心中已经得出了答案,但她还是问了出来。
“自然是见你,还有你的两个弟弟,谢道贤和谢道权,至于谁要见你们,我不说你也应该猜的出来。”林明宣向北方看了一眼,有些感慨的说道。他已经接到消息,妻子程娟在怀胎十月之后,为他诞下一子,如果不是接到暗凰虞初昕的传书,他可能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宁国林氏后继有人更重要的事情了。
“如果我说不呢?”在暗凰之中能够驱使的动赤鹫的人,就只有暗凰之主,现在的大乾天阳公主虞初昕了,此次大乾天星之战,身为排名前三覆星使的她,除了将天星王闫文晟和王后邱乔离开王都消息传递出去之外,就再无作为,现在的她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虞初昕。
并且谢道琴深知虞初昕为人,除了少数人外,其他人的性命根本就不放在那位暗凰之主眼里,就像面前战场上两国士卒的性命,也不放在她眼里一样,万一虞初昕想要对两位弟弟不利,那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不想去也无所谓,你自己考虑好就好。”林明宣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暗凰覆星使皆是天阳公主虞初昕埋下的暗子,就如同风筝一般,无论他们飘的再高再远,那条风筝线始终攥在暗凰手里,他相信即便谢道琴带着谢道贤和谢道权二人,从此避世隐遁,以虞初昕的手段也能将他们找出来。
“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谢道琴心中思忖了一会,脸色不断变换,最终长叹了口气,开口问道。
“地点在丹水之北的龙蟠山,至于时间,你带他们离开之后就直接去那里等着就好。”见到谢道琴的样子,心中暗叫侥幸,他猜不到虞初昕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来保证这些覆星使的忠诚,但却在心中庆幸虞初昕没有将这样的手段用在他们夫妇身上。
“那王都谢氏和王族闫氏~”她当初成为暗凰的一员,就是想用暗凰的力量,以报天星二王子杀他爱人之仇,当暗凰之主回到大乾恢复公主之尊后,她更是动了以自己的身份,为谢氏一族留下一条后路的想法。
“天星王族嫡脉,如今只剩下闫文晟和闫拓海两人,如今闫文晟和邱乔不知所踪,而闫拓海,以他的性格众星城破之日,就是他身死之时。至于你们谢家~”说到这里林明宣摇了摇头“这个我不能保证,不过天阳公主会随长青军一起南下,而统率长青军之人正是威国世子陆缺,南疆战事皆归他节制,现在能决定天星卿贵豪族命运的人除了远在乾元的陛下,就只有他了。至于谢家最后的命运,还要看他的意思和你们谢家自己如何去争取。”
“唉~”谢道琴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脸上少有的闪现出了一抹忧愁。
看着谢道琴的表情,林明宣向左右看了看,发现在这如果如荼的战场之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里,这才开口说道“你我相识一场,我送你一句话。能屈能伸者,不为枭雄,便为小人。但是对陛下、长公主和陆缺这样执掌全局的人来说,枭雄当杀,小人当用,你们谢家只要可以做好自己的角色,嫡系主脉应该可保无虞。”
“多谢赤鹫大人,道琴明白了。”谢道琴闻言双眼一亮,林明宣说的如此清楚,她不可能听不出其中深意,一时之间心中忧愁尽去,站起身真心实意的向着林明宣行了一礼。
之前她听闻这位暗凰八部首领中排名第二的赤鹫是大乾开国双英之一林晟的后人,她还有些不信,即便是大乾恢复了他们林家宁国公的爵位,她也认为这是虞初昕的功劳和大乾出于朝堂平衡的考虑,因为她实在想象不出,平时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林明宣和那个在传闻中军谋政务皆精的林晟有什么关系。今日看来,林明宣只是从来没有表现出过这一面罢了。
“不必谢我,你我也算是有些渊源,你初入暗凰之时,曾是橙鹃身边之人,她如今是我的妻子,我这么做,想来她也会很高兴的。”
“娟姐,她还好吗?”听林明宣提起橙鹃,谢道琴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当年她初入暗凰之时,橙鹃对她多有照顾,她的修为之所以突飞猛进,与橙鹃的解惑也不无关系,在谢道琴心里,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除了已经故去的母亲和师尊,就是这位亦师亦姐的暗凰橙鹃了。
“挺好的。”林明宣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多提起自己妻子,将目光在战场上扫了一眼说道“你弟弟已经退守内城,这内城虽然也可以守住一时,但却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如今谢道贤在这里,谢道权在西门,你自己一个人难免分身乏术,用不用我出手帮忙。”
“多谢姐夫。”谢道琴也没客气,只不过称呼却是改了,她与橙鹃原本就姐妹相称,现在橙鹃嫁给林明宣为妻,她叫一声姐夫,没有任何问题。
林明宣闻言摸了摸鼻子,脸上的表情颇为怪异,他从十余岁起就失去亲人,其后的二十年更是行走在阴影和杀戮之中,如今陡然听到别人叫自己姐夫,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而与此同时,在西门城墙上,潘巨川一脸着急的拉住柴元建喊道“姐夫,快走。”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柴元建用长枪撑地,口中喘着出去,伸手抹了一把脸上那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鲜血,有些不解的看着潘巨川问道。
“姐夫,南门右侧城墙被凤翔军的投石车轰塌,如今凤翔军的纹章营和中军锐士已经入城,谢道贤已经带人退守内城,我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潘巨川脸色有些苍白的说道。
因为之前他和柴元建从广济水寨败退到河晏城时,谢道贤一直派人监视他们动静,生怕他们是投靠大乾的反间,从那时起,双方心中就留下了不信任的种子,昨天羽林军和凤翔军联手攻城之后,为了防备被谢道贤摆他们一道,潘巨川就派出身边可信之人,一直盯着其余三门的动静,刚刚得到守在南城之人传回的消息,潘巨川马上就意识到,河晏城已经守不住了。
他们之所以可以坚守,依凭的就是河晏城这高大的城墙,如今南门外城已经被凤翔军攻破,他们留在这里除了稍稍缓解羽林军的进军速度以外没有任何作用。并且谢道贤退守内城之举,在潘巨川看来除了让羽林、凤翔两军可以轻易的瓮中捉鳖以外,再没有任何意义,这样明显必死的办法,潘巨川显然是不会做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听到潘巨川的讲述,柴元建脸上的血色也逐渐退去,双腿和手中的长枪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般,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他心里十分清楚,河晏城被破,天星就只剩下王都众星城一处可守之地,那就是真正的孤城绝境,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了,想到这绵延了五百多年的天星母国,想到那身在王都的父母妻儿和族中兄弟姐妹,柴元建不由心如刀绞,那厮杀了一天一夜的疲惫突然出现,让他感觉头脑一阵阵发晕。
“姐夫,我们必须要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走?往哪走?”柴元建苦笑着向着四面指了指“大乾四面围城,就是要将河晏守军全歼与此,如今举目皆敌,我们又能走到哪去?再说即便有生路可寻,我们又岂能丢弃这些随我们浴血厮杀的兄弟袍泽,自己独自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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