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日转瞬即过，时间来到了三月。
三月，暮春时节，本该草长莺飞，可今年却反常的惊人。
这一日傍晚，北风呼啸，云如墨染，乌黑一团。
管子城中，士卒们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少君，乌桓不可信。退兵之时，就是攻城之日！”
说话的是田豫，他挺了过来。
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昨日里乌桓信使入城，说和谈已就，相约三日后一起退兵。
公孙瓒回塞内，乌桓回柳城。
“我父亲也知道，他还说，乌桓信使大张旗鼓的入城，只是为了让我们懈怠。”公孙续一边烧火一边说道。
田豫点了点头。
公孙瓒两年之内，除此一败外，尽是胜战，自然不用他去提醒。
“国让……”
公孙续张张嘴，有些话不知该怎么说。
田豫是今晨醒来，那时他正在城外寻找草药，现在两人见面才只半个时辰。
田豫望着被火煮沸的血汤，自己先开了口：“关先生和我说了。”
两人沉默。
说的自然是他父亲的事。
哗啦。
马肉下锅。
咕噜噜热气升腾，周围的士卒只听这声音便忍不住吞咽口水。
锅里面，肉块在血汤中翻滚，一眼望去，粘稠的令人作呕，闻一闻，只有臭气。
可这已是难得，普通士卒只能烤肉，要想喝水，唯有靠自己排泄。
水煮开，公孙续盛了一碗给田豫，又盛了一碗给李四，剩下的被他分给其余伤员。
分完血肉，公孙续带着干裂的嘴唇，自己去旁边的篝火旁领了两块烤肉。
一块自己吃，一块给公孙瓒。
“父亲。”
走上城门楼，公孙续把一块肉捧到公孙瓒的面前。
“下雨了。”公孙瓒伸手望天，接过烤肉，他又道，“这天气，怕是要转成大雪。”
城里一片欢呼，公孙续也是面有喜色：“父亲，无论雨雪，总算有水，能解一时燃眉之急。”
公孙瓒点了点头：“饱食饱饮，今夜突围。”
对于这一点，公孙续早有预料。
要不是今夜突围，公孙瓒怎么会下令将所有的木柴全都消耗掉？
“父亲，向哪突围？”
突围有两个方向，一是向东，击破山中营寨东去；一是向西，击破正面之敌。
前者简单，但乌桓大军一动，怕是自家便要尽丧于山道之中。至于后者，要是能突围，也不会被围到现在。
公孙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点公孙续：“续儿，这几日乌桓调动频繁，你猜是为何？”
“加强山中营寨的兵力，等后日两面攻城？”
公孙瓒摇了摇头：“我想通了，乌桓性如狼，绝不会攻城，那样他们死伤太重。”
“父亲的意思是，他们会让我们从容退兵，然后一路尾随，在途中或入塞时再将我们一举击溃？”
公孙瓒惊讶的看了一眼公孙续：“没错，正是此理。”
“那我们怎么办？”
公孙续能想到乌桓的方法，却不知该如何破解。
说到底，数月被围，战马杀尽，士卒饥困，这支精锐早非当初模样。
“分开走，向南，走山里。”
关靖走上城门楼，面无表情的，一张嘴就是一个蠢方法。
“万万不可！父亲，这会死很多人！”公孙续连忙劝阻公孙瓒。
分开走，遇上追兵绝无生路。
不说追兵，只是迷路、猛兽、饥饿、酷寒、风雪、疾病……就足以夺去许多人的性命。
公孙瓒闷头去吃烤肉，没有说话。
公孙续看着他，忽然反应过来：“父亲，这是不是你……”
“乃翁意已决！”
公孙瓒紧盯着乌桓营寨，口中撕咬着烤肉，不去看公孙续一眼。
“父亲，那样和被乌桓击溃有什么区别？士卒会死伤大半，您……”
“我不会死。”公孙瓒吞掉烤肉，一拍公孙续的肩膀，紧盯着他的双眼，“续儿，士卒分散向南，你跟着我，向北。”
听到这话，公孙续张大了嘴，看着公孙瓒的眼神忽的陌生，似乎是才刚认识自己的亲父。
“玉郎，刘公善于威德并行，可没有兵马哪来的威？幽州现在，又只有伯珪一个会打仗的……”
公孙续没有听关靖的话，而是失魂落魄的起身，失魂落魄的下了城门楼。
那个英雄般的父亲，于这一刻，在他心中光芒消逝。
儿子离开，公孙瓒垂下了头，双手举起，捂住了脸。
雨越下越大，打在他弯曲的的脊背。
“要不，我们再拼一次？”关靖看着城外的乌桓营寨，“前几日夜里，乌桓营中马嘶不绝，大部分都向南而去，想来是将兵马调往了南边埋伏。要不咱们冲一次营寨，大军一起向北？”
公孙瓒放下双手，摇了摇头：“军中无粮，从此向南，十日路程，怎么坚持？士起，不要再说了，分散而还吧。”
咣当一声，公孙续一屁股坐在地上。
倚着墙，他双目无神，像是失去了浑身气力。
“少君，怎么了？”田豫一边用碗去接雨水，一边询问公孙续。
“来，喝口。”李四单腿挪到他的身边，把碗凑到他的嘴唇，“对了，都尉喝水了没？”
公孙续看着他一笑，李四也笑。
夕阳落下，暮色昏昏，雨已成雪，城中士卒聚齐。
公孙瓒站在房顶上，看着各个街巷中立得笔直的士卒，深吸了一口气。
这些人，两年前还都是庄稼汉，是燕赵游侠，是市井小民，是他，带着他们成了百战精锐。
“诸君！乌桓无信，我等若是全军而退，行踪难掩，其定一路尾随，趁我南归心切之时，纵马来攻！”
士卒们不发一语。
他们其实听不太明白公孙瓒的意思。
他们就只是等着公孙瓒下令。
“国让，四哥，我们一起走。”
士卒群中，公孙续小声对身旁的两个伤员说。
“等都尉下令。”李四轻声回他。
房顶上，公孙瓒忽的不言。
雪越下越大，天色越来越暗。
律律声响起，是军中唯一还活着的白马。
公孙瓒的白义。
公孙瓒看了战马一会儿，扫视全军，没有找到儿子的身影。
一咬牙，他拔出了腰间长剑，对天一指：“诸君，全军无生，唯有分散求活，南向无生，唯有北上可活！向北！”
“诸君向北！我公孙伯珪，执旗向南！”
“愿随我求死者，进一步！”
轰！
全军近前一步。
“愿随都尉同死！”
（史·《后汉书》：（瓒）乃与士卒辞诀，各分散还。时多雨雪，队坑死者十五六，虏亦饥困，远走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