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摸不清对方的路数, 卫尧臣脸上一直笑嘻嘻的,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来。
他手脚麻利地帮着黎婆婆把行礼归置好,不忘吩咐小秀“告诉伙房把我和东家的饭也摆在这里。”
黎婆婆却道“不急吃饭, 先去织坊看一看。”
卫尧臣知道她脾气古怪,也不生劝,留下小秀照顾谢氏母女,一行人呼啦啦去了织坊。
此时天色将暗未暗,织坊也快到散工的时辰, 大部分都从织机上下来了, 收拾棉纱,整理织好的布,也有几个织工还在苦干。
黎婆婆立在织机旁边看了会儿,摇摇头,摸了摸织好的坯布, 又摇了摇头。
那布比不上松江布,可织法细密, 摸上去很厚实,也算得上不错了。
那织工人很机灵,“我们在家也织布,织得也不差, 但和别家好布一比还是差点,听账房说卖不过人家, 急得我们觉都睡不好。看得出您是行家, 能说说我们的织法哪里欠缺吗”
黎婆婆不答反问“卖好卖不好,是掌柜的该操心的事,怎么你们还担心得睡不着”
另一个抱着棉纱的织工从旁插嘴“老人家有所不知,我们在染坊入了股的, 不光拿织布的工钱,年底还能拿织坊的分红,自然是卖得越多越好了”
黎婆婆和儿子互相对视一眼,这次薛峰先开口问了“卫掌柜,你说他们都是灾民,灾民何来的银子入股”
先前的织工抢先答道“东家送给我们的股金,每人十两银子呢”
这事姜蝉并不知情,探究似地望向卫尧臣,卫尧臣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担心。
苏俊清注意到他二人间的小动作,眉头微皱,看卫尧臣的眼神多了几分质疑。
听了织工的话,薛峰更奇怪了,“光织工瞧着就近两百人,还不算外头干粗活的伙计和账房,每人十两,至少白搭进去两千两的股金,姜小姐出手好大方”
一直沉默的苏俊清忽道“你们识字吗”
在场的织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摇头。
苏俊清脸色稍冷,对卫尧臣说“把他们签的契书拿来我看看。”
姜蝉早听出他们对自家的不信任,却不好说什么,苏俊清偏又往枪口上撞,登时忍不住斜睨他一眼。
要不是看在他刚才帮自己说话,她都要忍不住反唇相讥了
苏俊清怔楞了下,嘴唇嚅动两下似是想解释一二,但瞥见旁边的卫尧臣,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卫尧臣哈哈一乐,命人去取契书,“不怪苏大人多想,有那么一种人,专挑不识字的灾民下手,许以高利哄他们签下卖身契,卖到矿场、 纱坊等地,关起来做工做到死。”
姜蝉一听,心里那股烦躁更甚,说的话也愈发犀利“苏大人什么意思是说姜家是坑蒙拐骗的奸商吗都说君子坦荡荡,苏大人有话直说便是,何必暗搓搓地瞎怀疑人。”
苏俊清从没受过别人这等奚落,脸腾地红到耳朵根,深深吸了口气,须臾又恢复成那副淡漠的样子,不疾不徐吐出一句话“职责所在,见谅。”
薛峰忙道“返乡的灾民不足三成,大片大片的田地荒着没人打理,当地的衙门头疼。大量灾民成了流民,附近几个州府的衙门也头疼。上谕明令详查,苏大人是主办的官员之一,见到了不免多问几句。”
姜蝉不说话了,只是脸色仍不大好看。
账房很快拿过来契书,薛峰从中抽了十来张看过,点点头,递给苏俊清。
苏俊清看得很仔细,大约两刻钟后才把契书放下,“没有问题。”
“这下婆婆放心了没”卫尧臣不看他,只向着黎婆婆笑道,“无利不起早,我们是想多赚钱没错,但不会拿老百姓的命不当命。不瞒您说,我也是苦出身,当年差点被十二两田赋逼死,要不是东家救我”
他偏头冲姜蝉一笑,声音柔和了许多,“何来我今日的风光”
姜蝉看着他也是一笑。
卫尧臣继续说“我们不搞监工那套活计,两千两的确不是小数,但相当于给织坊的人一份保证。我们的织工干活猛,出的次品少,处处为织坊着想,光这一条,多少钱也值了。”
黎婆婆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比刚才缓和很多,浅浅笑道“你们脑子倒是活泛,老婆子算是开眼了。”
卫尧臣看看天色,冲人群叫道“收工收工这几天大伙累得不轻,伙房有鱼有肉,大伙放开了吃。等年下咱挣了钱,先盖个学堂,娃娃们统统给我念书去他娘的,我不信咱们几百号人,还供不出个进士老爷来”
时下人们对读书人有种自然而然的敬仰,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谁不想自己孩子金榜题名,出人头地呢不过是没钱上不起学罢了。
所以一听织坊还管孩子读书的事,人们顿时沸腾了,尤其是家里有孩子的,更是连连拍着手欢呼。
薛峰见此景象,不由压低嗓子与黎婆婆道“都说无奸不商,姜家的做派倒不大一样,受过苦的人方知老百姓的不易,我看卫尧臣这人不错,发达了也不忘本,母亲不妨指点他们织工一二。”
黎婆婆笑了笑,“也好,明早我就和他们一起上工。”
天色完全黑了,几人用过饭,卫尧臣留薛峰住一晚,“此时回去城门也早关了,不如凌晨再走,路上快点,到京城正好是上衙的时辰。”
薛峰也着实想和老母多待一会儿,便应下了。
苏俊清一直默默地跟在后面,卫尧臣对他没多少好感,可绝不会在吃住这等问题上给他难堪,一应用品都是最好的。
待收拾停当,月亮已升上树梢,卫尧臣简单冲了个凉水澡,换了身干净的长袍,循着回小路来到姜蝉院门前,准备和她商量下接下来的布置。
却远远看见大柳树下头立着一男一女,正是苏俊清和姜蝉
明知此时应该回避,他的脚还是不受控制地往前挪,悄悄躲进墙角的暗影中。
“找你出来,是想澄清一下,我查看契书并非是针对姜家,更不是含沙射影指你是奸商。”
苏俊清平静地说道“卫掌柜赠与织工股金,你事前并不知情,对不对”
片刻的沉寂过后,姜蝉反问“是又如何”
苏俊清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掌柜的能耐大,是东家的运道,可掌柜只是掌柜,不该擅自动用东家的银子,哪怕事后禀报,也终归落了下成。”
“两千两银子或许不算个事,重要的是契书不能让人做手脚。一次姑息,两次漠视,若他日酿下大祸,后悔也来不及”
一旁的卫尧臣已是大怒,心道这小子看着人模狗样的,为人却如此龌龊,居然暗地里挑拨东家和我的关系
这边姜蝉更听不得他说卫尧臣不好,不由声音也冷了几分,“卫掌柜如何,我心里明镜似的,用不着外人多嘴。”
卫尧臣火气顿时消去一半。
苏俊清的声音终于有了丝起伏“身处困境中有人伸手帮忙,就好似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你那么聪明,应该懂得其中道理。你面对赵家如此被动,何尝不是受令堂盲目信任之累”
卫尧臣的火气又上来了,把我和赵老狗相提并论,呀呸
姜蝉也气得不轻,竟把母亲都搅进来了,当真无礼
她连连冷笑道“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苏大人满腹经纶,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苏俊清被噎得一愣,半晌才重重透出口气,道“交浅言深,是我犯蠢了,告辞。”
姜蝉冲他的背影皱皱鼻子,“莫名其妙。”扭头进了院门。
卫尧臣慢慢从墙角暗影中走出来,立在大柳树下笑了一会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好半天才晃悠着走了,竟是把来意忘了个一干二净
夜色浓郁,起了凉风,从窗子吹进来,轻薄的床幔吹得凌乱地飘动着。
苏俊清从来都是沾枕头就着,今夜却不知怎么了,直到三更天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那张面带薄愠的俏脸总在眼前晃。
赵家初见时,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好像认识他很久了,看过来时眼中含着一抹破碎的苦楚。
很快,几乎是转瞬即逝,还是被他给捕捉到了,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就像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他百思不得其解,半是好奇半是审视,此后便默默地关注着她,看着她整治赵家恶奴,看着她让赵华吃闷亏,看着她摆脱危机,生意越做越大。
果然如母亲说的那般是个聪慧坚韧的女孩子,可惜嘴巴太厉害了点。
不过若能提醒她多加防范,也算没白挨这顿骂苏俊清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他一夜未睡,另两人却是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卫尧臣想起昨日未尽之事,早早过来与姜蝉道“真定那边消息,柴元浩已经出狱,那边有人盯着他,看方向估计他会过来寻仇。你把张三张四带上,他俩身上有功夫,过两天我安顿好织坊就去找你。”
姜蝉叮嘱道“我那里好说,母亲还在真定别院住着,你给钱掌柜去个信。”
“放心,早安排好了。”卫尧臣笑道,“我费那么大劲把柴元浩从大牢里弄出来,为的可不是给咱自己添麻烦。还有”
他挠挠头,“昨天你突然来,我没来及和你说给织工的股金,没动账上的银子,我叫老郝从我前半年的分红里扣的,但是以你的名义给的。”
姜蝉吃了一惊,“那怎么行把老郝叫来,这钱不能让你自己掏。”
“我总在工坊铺子里来回跑,伙计管事们大多只认得我。”卫尧臣坦言,“必须要树立东家的威信,不能叫他们只知有掌柜不知有东家,那样下头会乱套,所以这事您得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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