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一片寂静, 三位主审官互相看看,谁都没有说话。
赵华眼神中透着得意,从容地捋着颌下略有些糟乱的胡须, 觉得自己终于要扬眉吐气了。
都察院都御史刘方率先道“你是革员, 不能以官职相称,我与你也不是同年亦或同乡, 也不能用年谊相称,我便直呼你的名字了。赵华,事关重大, 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赵华显见是有备而来, 拿出一纸契书,“此乃灾民与织坊签的卖身契, 我原样抄了一份,大人一看便知。”
刘方很快看过契书,目光中透着疑惑“这是普通的雇佣契书, 连卖身活契都算不上。”
赵华立刻反驳“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终身用工, 不得退工, 织工们都没有离开的自由了, 这就是变相的卖身契。刘大人, 你可不能因为你的继夫人和姜家交好,就存心偏袒她家”
刘方的继夫人, 正是帮姜如玉打和离的辛氏。
刘方听了面色一沉, “本官可不是皇上口中的糊涂之人。本官审案过程中提出合理的质疑, 无可厚非,难道不认同你的看法,就是故意偏袒他人简直荒谬”
赵华老脸猛地涨红, 鼻子哼了声,道“请刘大人不要说与本案无关的事,案犯是姜蝉,不是我。”
堂上空气一滞。
姜蝉觉得有些奇怪,赵华来势汹汹,竟明着与刘大人打擂台,他笃定官司一定会打赢
大理寺卿梅季江看了看司友亮,见他如双目微阖,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便拿过契书,略扫一遍,试探性地说“契书条款可做的文章很多,不得退工算得上逼良民为奴,是一条罪证。”
这就认可赵华拿的契书了还没与她确认
姜蝉又惊又怒,她知道赵华背后定然有人指使,但没想到在大堂上就有人敢公然乱判
刘方也明显察觉到梅季江的倾向,张张口,却又忍下去了。
司友亮头一点一点的,发出轻微的鼾声。
刑部尚书吴友仁微微吁口气,和梅季江暗暗交换个眼神,肃然道“织坊圈地又是怎么回事”
赵华提高嗓音“姜家在山东买的地,只有十两银子一亩,足足比市价低了一倍,这是趁人之危,强买强卖,致使上千农户流离失所,各位大人,你可要秉公处置”
梅季江要拿惊堂木,不料这次刘方抢在前面握住惊堂木,也不敲,只道“姜蝉,上述罪状你可承认”
“我不认。先说低价买地圈地,我可没那能耐。我们是在山东买了地,可都是按市价买的。灾年里,田地本来就便宜,而且其中大部分是中等田,赵老爷拿那边的地价和京城的良田比,太离谱了吧。”
姜蝉面上不恼,话音却是满满的不屑,“丰年时是十二两银子一亩,并没有因为灾年就故意压价,十两银子一亩是当地衙门定的价,赵老爷怎么不把当地官府一并告了”
赵华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豪强就是这么起来的。”梅季江眉头紧锁,长叹道,“真要是义商,就该捐钱捐粮帮助老百姓渡过难关,而不是把人家的地买了与地价无关,田地可是农民的命根子,多少钱能买人家一条命”
姜蝉惊奇地瞪大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梅季江听出她的讥讽之意,一阵气恼,奈何刘方摁着惊堂木不撒手,他只能拿手一拍大案,“大堂之上不得喧哗嬉笑”
他用力极大,砰一声,整个手掌都麻了。
那边的司友亮终于被惊醒了,打了个哈欠,“哪来的动静,打雷啦劈死人了没有”
这话似调侃,似警告,说得堂上三人心头均是突的一跳。
姜蝉拿出几份契书,慢慢解释说“这是原件,请各位大人过目。织工们签的时限不一样,一年到十年不等,也有几个是终身契书。因为每个人意愿不同,有的想干段时间就回家继续种田,有的觉得做工比种田挣得多,愿意干久点。”
“织工们大多是灾民,拖家带口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到织坊干活,家里面困难的人家,我们就给他们预支了半年的工钱,免费吃住,平日里的医药钱也是织坊承担了的。”
姜蝉似笑非笑瞥了赵华一眼,“我们先期投了这么多钱,所以才有这么一条,不得无、故退工。”
刘方摇头“少了无故二字,意思就大不一样了,逼良为奴的罪状暂且不能成立。赵华,你有没有契书的原件”
赵华觑着大理寺卿没说话。
大理寺卿轻咳一声“你可有人证”
赵华高声道“有两名从织坊逃出来的织工,就在堂外候着。”
刘方命人带上来。
那两个人证一男一女,都是三十岁左右,刚进来,就跪在堂下哭诉姜家织坊如何黑心,让他们日日夜夜做活不得休息,住的猪圈一样,吃的都是剌嗓子的粗窝头,去哪里都有人盯着。
“稍干差了,监工过来就是一顿毒打。”那女人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条条鞭痕,“求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
姜蝉很少管通州织坊的事情,这俩人她并不认识,不确定是不是织坊的人,下意识就把目光移到门口。
卫尧臣他们怎么还不来
却听大理寺卿威严喝道“不要东张西望,姜蝉,你作何解释”
姜蝉当即否认“没有的事谁打的你们,何时何地,为着什么”
“现在问的是你。”刑部尚书手伸向签筒,“如实招来,省得受皮肉之苦。”
“姜娘子说的没错,证人证词太过模糊,不能不加证实就采纳。”一眼默不作声的薛峰突然发话,“如此审案,只怕会屈打成招。”
赵华冷冷道“薛大人大约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案犯嫌疑人,不是审问的官员。”
姜蝉轻轻吐出两个字“无耻”
“你说谁无耻”赵华像点燃的炮仗一样爆炸了。
“吵什么吵审了半天都问不到点子上。”司友亮微阖着眼,慢悠悠说,“听说管理织坊的另有其人,好像姓卫,把他叫来问问不就清楚了”
这位大太监一开口,堂上的主审官就不约而同闭上了嘴。
“已经着差役去通州找人了。”刘方道,“本来是想等通州的本地官和薛大人的母亲来了再升堂,但内阁催得急,我们便提前审讯了。”
司友亮仍没睁眼,“太急了些。”
听话听音,赵华心中已是惴惴,不住琢磨这位是说审的太急了,还是内阁太急了
吴友仁左右看看,迟疑道“那就改日再审”
“我看行。”梅季江合上案宗,如今司友亮的手伸过来了,是不是皇上另有深意还要不要把薛峰扯下台他迫不及待想找李首辅讨个定心丸。
结果司友亮坐着没动。
梅季江只好把抬起的屁股又放回椅中。
少倾,一个差役满头大汗进来,禀报道“苏御史、薛家老夫人、卫尧臣,领着十几个织工在堂外。”
刘方忙道“带上堂来。”
司友亮睁开眼睛,但见苏俊清和一个年轻男子一左一右扶着薛母徐徐走近,那男子瞅见姜蝉,立刻笑得眼睛弯弯的。
司友亮眼睛霍地睁圆了。
这眉眼,尤其笑起来的样子,怎么瞧着有几分眼熟
卫尧臣所有的注意全集中在姜蝉一人身上,压根没发现司友亮打量的目光。
刘方问道“卫掌柜,你是否认得堂下二人”
“认得。”卫尧臣扫了一眼,痛快地说,“女的在库房,男的是账房的伙计,都是织坊招收的灾民。这俩人里外勾结,偷了库里的坯布卖,让管事的打了一顿赶了出去。当时还报官了,县衙应该有案底记录。”
那俩人大呼冤枉,说当时自己根本没认罪,都是屈打成招。
边说着,边不自觉往赵华身边躲。
卫尧臣笑道“小秀拿了你们一个正着,还敢叫屈可不是当初哭着喊着求饶的时候了,我倒要问问,你们是怎么搭上的赵老爷,又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诬告主家”
立在门口的十几个织工都纷纷替织坊作证,有几个气狠了,冲过来就啐那俩人,“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也不想想当初谁救了大家伙,要不是姜家,你们早饿死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唾沫星子便非常不客气的落到赵华脸上,把他恶心得
眼见局面有失去掌控的趋向,梅季江警钟大作,连连呵斥,差役们把一众织工们驱赶到堂外,总是是安静了。
打头的织工跪在堂外台阶上,捧出一封联名信,双手举过头顶,“各位大老爷,这是我们所有织工,还有家里头的人写的信,东家和掌柜的都是好人,您可不能让好人抱屈,坏人得意啊”
刘方接过来一瞧,信的末尾摁满了手印不说,竟然还有苏俊清的大名,因询问似地望向苏俊清,“你这是”
苏俊清泰然自若答道“我去过通州织坊,亲眼见过织坊内种种景象,这些织工所言非虚,姜家,不仅收留这些无家可归的灾民,还请人教授他们织布的技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下官以为,姜家对得起义商二字。”
话音甫落,吴友仁梅季江皆是惊疑不定,打了退堂鼓。
苏家和李首辅关系很好,苏俊清还曾借住在李家一段时日,和李首辅的嫡长孙以兄弟相称,他跳出来维护姜家,李首辅是否知情
苏家在京城虽十分低调,但在江南是不可小觑的世家大族,声望不比李首辅差,据说两广总督上任之后,第一个要拜访的就是苏家。
而且苏家当家主母谢氏,和宫中的章贵妃是亲密的手帕交
苏俊清此举是他自己的意思还好,若是苏家的意思苏家要干什么插手国库库空案,借此提前给十三皇子扫清“障碍”
无论如何,这案子不能按照他们预定的走向进行了。
见那两人不言语,赵华不甘心落了下风,索性接着得罪苏家“苏御史母亲和薛大人的夫人同出一族,他的话不足为信,理应回避才是”
姜蝉不干了,“你抄写的契书被我驳倒了,你找来的两个证人证词也立不住脚,眼看你的算盘要落空,这就开始胡乱攀扯人了”
赵华梗着脖子“苏大人,你只说和薛家到底是不是亲戚。”
苏俊清点了点头,“是,但我说的也是实话。”
“若是如此,苏大人还是谨慎些的好。”梅季江轻咳一声,准备先把姜家织坊钉死,然后再找李首辅做下一步打算。
他厉声道“且不论织坊是义商,还是奸商,织坊雇佣山东农户证据确凿。这些人本该返乡耕种,但姜家把人留在通州,原地的田没人耕种,原地的赋税也收不上来,于理不合,于法不容。”
吴友仁也频频颔首“士农工商,我朝历来是以农为本,商为末业,断不能本末倒置。本官以为,应立即解散通州织坊,遣返灾民。”
刘方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赞同。
“我还有话讲”不等刘方开口,赵华急急道,“以农为工,动摇国之根本,姜家区区一个商贾,若没人背后撑腰,万万做不成的。”
他察觉到上面二人的犹豫,当即就急了所有人都有退路,只有他没有,若不放手一搏,他就再无翻身之日。
“薛御史的母亲就在通州织坊,衣食住行全从织坊开支,而织坊的一应事项,都是薛母说了算,其中端由,自不必多说。从来都是商贾好治,官商勾结难治,一个整治不到位,便是民怨四起诸位都是饱读圣贤书,深受皇恩之人,须得查奸惩佞,肃清不正之风,方不负皇上,不负百姓”
薛峰后面连着国库案子,这才是这桩案子真正的目的司友亮登时来了精神,静静看着堂上众人的反应。
梅季江和吴友仁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骂了赵华一声糊涂
一片沉寂中,卫尧臣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声轻蔑的笑。
他啪啪拍着巴掌,“真是干实事的不如会说话的。黎婆婆教会了织工们吃饭的手艺,我们大家伙尊重她有错吗黎婆婆一文工钱不拿,和织工们吃的是一样的饭,得空了还教小孩子写字,你们谁家的老封君能做到这步”
“说什么以农为工,动摇这个动摇那个,我就问问各位大人,什么叫国之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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