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没有手下留情, 板子打得很重,赵华满身的血,头紧贴着地面, 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司友亮的话,几乎断了他所有的希望。
余光瞥见退堂的梅季江和吴友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 赵华直着脖子大喊一声救命。
那二人走得更快了, 眨眼的功夫,赵华已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这是彻底被抛弃了
绝望和恐惧袭上来, 赵华从来没有这般惊慌过, 他想再叫, 奈何嘶哑的嗓子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几个字眼。
浑浊的视线中, 一道人影在他面前停下,声音清脆,带着难掩的快意“现在我真高兴啊,真庆幸二十大板没打死你。”
“从今以后,我要亲眼看着你众叛亲离,亲眼看着你流落街头,看着你口中的贱民骂你, 咒你, 打你。”
“你的苦日子不会到头的,赵家欠我们母女俩的债,慢慢还吧”
太阳悬在瓦蓝的上空, 白白的阳光照下来,照在赵华身上,浑身冰冷。
他猛地抽搐一下,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两个衙役架起他的胳膊, 拖着他就往门口走,粗粝的地面划过血肉模糊的伤口,留下一道淡淡的血迹。
他整个人如破布口袋一样抛起,重重落下,黄尘四起。
街巷拐角处的暗影里,赵霜霜探了下头,碰上衙役打量的目光,马上畏缩地躲了回去。
风吹过,姜蝉仰望着碧澄澄的晴空,深深呼吸了一口微寒的空气,浑身上下倍感畅快。
卫尧臣立在她身后,轻轻道“任他奸猾如鬼,也翻不了身了东家,没了这个祸害,你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姜蝉回身一笑“有你在,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卫尧臣嘴角翘得老高,略停了下,又微微皱起眉头,“刚刚黎婆婆说要离开织坊,织工们正在劝,但我瞧着效果不大。”
姜蝉一惊,刚才的畅快立刻变成了惆怅。
卫尧臣心里也非常不是滋味“刚才在堂上黎婆婆说全是因她连累了织坊,那一刻我就想到她可能会走”
黎婆婆性子刚硬倔强,一旦做出决定,很难让她改变主意。二人深知她的脾气,可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她能留在织坊。
“人正不怕影子歪,走了倒不好,反让那起子小人称心如意,背后还不知说些什么颠三倒四的话。”
姜蝉小心扶着黎婆婆的胳膊,轻声细语说着,“再说孩子刚过百日,小小的一团比不得大人结实,天也凉了,这时候还是不要挪动的好。”
那几个织工也纷纷附和。
比起堂上,黎婆婆的面孔缓和了许多,“哪有那么娇贵,我们慢慢地赶路,一路精心照料着也就是了。我的织布手艺,大家伙也学的差不多了,织坊离了我也照样干。”
姜蝉待要再劝,黎婆婆却吩咐薛峰“还不快给姜娘子赔罪。”
薛峰拱手高举,长长一揖,“因我之故,连累你了。”
姜蝉马上跳到一旁,没受他的礼,但她也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之地。
“他们三个想把您拉下台,背后也定有主使之人,应该来头还不小。”卫尧臣抱拳道,“您万事小心,但凡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话。”
薛峰道了声谢,扶着老母亲慢慢去了。
霜风掠过长街,离枝的黄叶悠悠荡荡地飘落,姜蝉定定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眼泪流了下来。
远离人群的地方,苏俊清静静站在角落里,看着人群那头的人,脚步向前挪动一步。
却有些迟疑,他来此作证是为了薛大人,不是因为别的,若是上前搭话,落在有心人眼中,会不会复生事端
前面,卫尧臣回头望见他,笑起来,隔空遥遥拱手一礼。
苏俊清收回脚步,还了一礼,转身走了。
没人注意,他的步子有些踉跄。
深蓝的夜空没有一丝云,晴朗得仿佛用水刷洗过,天边吹来的风很凉,但院子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散着温暖的光晕,并不使人感觉到深秋的寒意。
暖阁里,姜蝉与卫尧臣一左一右坐在大炕上,中间隔着炕桌。
姜蝉微微蹙着眉头,“都说好人好报,可为什么薛大人那样的好人总要吃亏,恶人却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威风得不得了。”
卫尧臣想了片刻,道“大概好人宁肯自己吃亏,也不愿给别人带来麻烦吧。薛大人是有原则,不愿意屈从权力的人,这样的官儿在老百姓看来自然是好官,可在官场上,这样的人并不受上司和同僚的欢迎。”
姜蝉细细琢磨一会儿,叹息道“但愿老天有眼,别让那些坏人得逞。”
“会的”卫尧臣察觉到她心情有点低落,忙安慰说,“你瞧赵老爷不就是恶有恶报么”
些微人语从外传来,金绣并七八个丫鬟捧着托盘鱼贯而入,按序摆上酸辣羊肚、清蒸鲈鱼、熏鹿肉、梅菜扣肉,另有杂烩火锅、银丝卷、肉馅馒头、碧粳米、时令水果等等等等,满满当当,桌子几乎摆不下了。
卫尧臣瞠目,“今儿是什么日子还是有贵客来”
金绣掩口笑道“什么也不是,专为你一人做的小姐一进门就特地吩咐,让厨子拿出看家本事,用心巴结卫小九啊,大掌柜,你可得全吃了,不许浪费我们小姐的心意”
“贫嘴丫头”姜蝉作势要打,金绣偷笑几声,一溜烟跑了。
伺候的人下去了,屋里静悄悄的。
姜蝉替卫尧臣斟上酒,又要亲自替他布菜,卫尧臣忙说不用,“怎能让东家动手”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能斗倒赵家,全凭你帮我。”姜蝉不住往他碗里夹菜,“别动,你只管坐着,吃,多吃”
碗里就堆得和小山一样高。
卫尧臣吃了,转眼间又是一碗。
姜蝉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目光关切,生怕他不够吃似的。
心头微动,卫尧臣忽然想到,他在大堂上说饿肚子的时候,姜蝉投过来的目光也是如此,带着丝丝缕缕的心疼。
清冷的月色照进窗子,和晕红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屋子里像被轻纱笼罩着,显得幽静而深沉。
卫尧臣的眼睛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我从来都不怕吃苦,怕的是吃了无数的苦,却也看不到半点希望。”
我很幸运,遇到了给我希望的人,她让我觉得,这个操蛋的世界并不是一无是处。
卫尧臣端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冲姜蝉一笑“现今,真好。”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酒醉的呢喃。
姜蝉的脸一点点红了。
立冬的时候,通州织坊的案子有了结果,姜家和薛峰确无任何勾连,上头再怎么查也没揪到错处,自然无从处置。
不知是不是受了“朋党”一说的影响,薛峰到底离开了都察院,调任开封任同知。
虽是平调,但从京官到地方官,在旁人看来,就是贬谪。
耐人寻味的是,刘方调任刑部侍郎,从南直隶查漕粮回来的王御史王安领佥都御史,苏俊清递补都察院经历。
至于赵华,褫夺一应功名,赵氏子孙三代不得参加科考。
除居丧者外,严禁科考的还有倡优之家、隶卒之徒,并罢闲官吏。一般来说赵华属罢闲官吏,本人不能考,但是不妨碍其子孙、族亲应试。
这下可好,赵家全族已然与贱民一般无二。
一向自诩耕读世家的赵氏族人,全族上下被砸了个晕头转向,叫苦不迭。后来醒过味来,连夜把赵华的祖父祖母父亲的坟,从祖坟里刨出来扔到乱坟岗,宣布将赵家一家逐出赵氏族谱。
包括赵家二房毕竟是和赵华一个娘生的。
把二房生生怄出一盆血
自家的前程全没了,二房夫人宁氏气得,带着丫鬟婆子天天堵着赵家小院门口骂,每天骂的还不带重样。
赵霜霜窝在屋里根本不敢露面。
“赵华瘫了,躺在炕上半死不活,小妾通房全跑了”金绣幸灾乐祸地笑道,“赵霜霜要把她们买了贴补家用,谁听了谁不跑她还以为自己是人人捧在手心里的大小姐呢”
“赵晓雪给人当了外室,那个江南富商看中的本来是赵霜霜,但她没应倒还有几分骨气,不过她私底下找赵晓雪要钱,结果连门都没进去。”
“她还跑到李首辅家门口,还没出声,就被门子拿着棍子轰。现在都说他们是扫把星,谁挨上谁倒霉,根本没人理他们。”
金绣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皱皱鼻子,“活该,当年没行下那好,就别图别人发善心”
“还得派人盯着点,赵霜霜心思歹毒,缓过来就会回咬一口。”姜蝉嘱咐几句,不免心生感慨,上辈子赵家把母亲的棺椁扔到乱坟岗,这回换赵家尝尝这滋味了。
果真报应不爽
“我早预备了,四个人轮流看着呢,小姐放心吧。”
姜蝉一笑,让她开库房把狐裘找出来,“就是石青江绸面儿的那件,边上镶着紫貂风毛,连同这个包袱,都给卫掌柜送去。”
包袱鼓鼓囊囊的,金绣打开一瞧,里面是棉衣鹿皮靴等物。
金绣不由叹道“山东那边买田发种子,外庄掌柜也能干,还得他亲自跑一趟通州坯布刚上市,京城又要开分店,里里外外的,全忙活您一个人了。”
“我是东家,我不忙活,光指着别人怎么成快去。”姜蝉催她,“若他在家,明天我想送他,问问他方不方便。”
“还能不方便怕是牙豁子都笑出来了。”金绣嘀咕一句,自去不提。
果然,卫尧臣哪有不应的道理
和随身陪同十三皇子的朝臣不同,卫尧臣等几个商贾并低阶官员早了七日出发,且上头特意交代了,要低调赶路,不可张扬,务必要提前了解当地的行情。
姜蝉怕误了时辰,天刚蒙蒙发亮,就来到卫尧臣的小院。
卫尧臣牵着马,姜蝉没有坐车,两人就这样漫步在清晨的京城街头。
“万事别挑头,咱不做第一个,也不做最后一个。”她避着人悄悄说,“定要小心行事,不求赚多少钱,只要你平安回来。”
这话说了多次,可临到分别,她又忍不住一遍遍地嘱咐。
城门渐渐近了,姜蝉把一兜吃食系在马背上,又塞给他一叠银票,“在外头别想着省钱,吃的喝的千万别委屈自己,如今咱也是大掌柜,该有的排场不能省。”
卫尧臣含笑静静听着,末了道“我不在的时候,有事找章明衡,他拍着胸脯保证过你的安全。”
“赵家都倒了,我还能有什么事”姜蝉看看天色,东面天空已然大亮。
卫尧臣翻身上马,“我走了。”
“嗯。”姜蝉仰头看着他。
东方的朝霞变成一片桃花色,天很蓝,金色的阳光从云霞的缝隙中射出来,无数光华在天际交织成最美的锦缎。
卫尧臣披着这耀眼夺目的霞衣,逐渐消失在天地相连接的地方。
姜蝉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双膝酸软,才转身慢慢上了马车。
“回去吗”金绣拿条毯子盖在她腿上,“今儿起得早,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吧。”
“不了,我在车上眯一觉就行。”姜蝉闭着眼睛,“去昌盛布铺,我瞧瞧坯布卖得如何。”
金绣心疼小姐,待她睡熟,悄声吩咐车夫慢着点赶车,最好多绕几条路,于是等姜蝉到了布铺时,已是晌午时分。
这样的时辰一般并没多少顾客,但昌盛布铺仍是热闹非常,柜前挤满了买布的人。
郝账房请姜蝉去二楼小厅,拿了账本一笔笔指给她看,“天凉了,蓝印花布的销量没有夏天好,尤其最近一个月,销量仅是七月的五成。”
“最近和赵家打官司,难免不受影响。”姜蝉道,“坯布出的怎么样”
自从织坊出了里外勾结偷卖改账的事,卫尧臣就定了新规矩,织坊只管织布不管卖,全权由昌盛布铺负责售卖。
郝账房翻了翻账本,喜滋滋道“非常好半个月就卖了四千匹,这还是咱库里没货了,简直是织多少卖多少。您瞧,这是前晌刚来的新单。”
姜蝉接过单子一瞧,眉头锁起来,“广荣号,好耳熟石家是不是皇商石家”
郝账房道“我不大清楚,来的是广荣号的二掌柜,看了布样,张口就五千匹,一个月交货,因要得急,每匹布他愿意加二两银子。东家,这五千匹,咱们能额外赚一万两”
“你答应了”
郝账房赔笑道“瞧您说的,我哪儿敢自作主张我说东家掌柜都不在,我一个账房做不了主,只能代为转告。他说明日再来。”
织工们干的猛,出的废品少,织坊一个月出五千匹不成问题。
似乎没什么问题的订单,但买家真是石家的话,姜蝉就不由得多想了。
据她所知,皇商石家做的是内务府的布料生意,主供的是松江布。他家铺子全是布,为何还要从姜家买
姜蝉沉吟片刻,道“等他明日来了,你让他递帖子去姜家找我。”
从铺子出来上马车时,姜蝉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背后,她回身望去,浑身毛孔猝然一紧,不由“呀”惊叫出声。
顾一元坐在街对角的茶铺,咧嘴冲她一笑。
姜蝉飞上登上马车,心脏咚咚地跳,难受得几乎喘不上气。
”怎么了脸白成这样“金绣没见过顾一元。
姜蝉深深吸了口气,“没事,以后出门,还是带着张三张四的好。”
她以为顾一元烧了赵家,这口气就算出了,没想到这个疯子居然还盯着她
得寻个机会和章明衡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转天后晌,广荣号的二掌柜拿着拜帖登门,开门见山道“姜娘子所料不错,我们东家的确是石家,若贵号能保证批批布料品相和布样一样,往后咱们两家可以长期合作,这可是别家求也求不来的机遇。”
姜蝉没有接他手里的单子,反问道“这批货是要供给内务府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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