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溶阴晴不定, 赵祖光便有些提着心的。好在过了两日,洛阳的消息、蜀中的消息,流水一般过来, 再加上要在播州寻的人也寻着了,如此这般,日子忙乱。而日子一忙乱,儿女情长的事就暂时不能论了。
这一日,赵祖光与高溶去拜访邹士先也就是要在播州找的那位。此人当年是高齐的好帮手,最擅调度高齐在外用兵,他便在后方调度后勤, 从未有过差错可以说, 高齐当年南征北战,打下燕国基业, 他的功劳在众臣之上
这样一个人, 按理来说,若不能为后来者所用,就该杀了才对。但邹士先智算不同于一般, 见情势不对,便使了金蝉脱壳之计,溜之大吉了。高晋后来遍寻他不到,也只能认了。
这也是如今高溶如今找他这么不容易的原因高晋身为大燕皇帝,能调度的人力何其多他都没有找到的人, 其他人希望就更渺茫了事实上,高溶也做好了找不到的准备。如今找到他了, 反而是意外之喜。
只不过,人找到了归找到了,想要收为己用却是不那么容易的。
邹士先其人, 智算不同于一般,又真正见识过权力斗争的残酷与诡谲。当初好不容易逃过了一场灭顶之灾,如今要重入那泥淖中勾心斗角这个决定却是不好下的。所以哪怕高溶找上门去,他也只是闭门不见,甚至不承认自己就是邹士先。
只叫童子出来说话“先生有言,公子错认了,我家先生不过是山中一散淡人。且不问世俗已久,最怕麻烦,就不待来客了。”
然而高溶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像邹士先这样的人,是真正能做肱骨的所以一次不成,他也只是暂且打马归去,只待过两日再来就是。
“邹先生这边恐怕还要多费心,当年之事他怎可能不挂记在心如今要再出山,却是要犹疑一番。”赵祖光说话,高溶只是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回程途中,他们主要都是在说邹士先,也兼说些洛阳的事洛阳最近一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种状态维持了一段时间了,近期似乎有质变的倾向这也是最近情报陡然增多的原因之一。
一路说着,在遵义城外还有十来里时,天色不好,又下起了雨。冬雨寒凉,就算出门前备了雨具,也不好冒雨久行的。于是高溶一行在遵义城外大道旁一间茶棚停下避雨。
茶棚很简陋,不过是几根碗口粗的大立柱,上面盖着茅草而已。好在这雨冷是冷,却不是大风大雨的,这样的茶棚也够避雨了。
此时在茶棚避雨的还不止高溶一行,赵祖光下马来,一眼就瞥见了几个行脚商打扮的中年汉子。他们在角落一桌坐着,低声说着什么。而除了他们之外,另一行人要多得多,看起来应该是大户人家女眷出行,有小厮,有婢女,有婆子。
而女眷,则是在最靠里面,由几个婢女围拢着,看不分明。
高溶他们倒无意和这些人有交集,赵祖光只是交代茶棚主人“拿些热茶来,这马也牵去喂一喂。”
这种大道旁的茶棚,后面都会安排有牲口棚。他们不止茶水和一些粗糙吃食,替客人饮马喂马,也是一项收入来源。
茶棚主人叫自己儿子将马往后面拉,自己则是将炖热的茶水送上来。播州这里是产茶的,即使是这种路边茶棚,茶叶的品质也还过得去。只不过煮茶不讲究,用的水也一般,只能随便喝喝了。
赵祖光与高溶这就要坐下喝茶休息,却没想到,他们没理会茶棚里其他人,却有人反过来找他们。
婢女簇拥中的女眷忽然拨开身前的人,笑着道“可是赵公子”
赵祖光和高溶双双回头,便叉手做礼“原来是十五娘。”
这样一行人中的大户人家女眷,不是别人,正是杨丽华。赵祖光他们和她是不相熟的,但终归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打过几回照面。因两人记性好,也不至于认不出她来就是了。
杨丽华站起身来,似乎是很好奇的样子,走近了些,问道“二位这是往哪儿去了怎得遇上雨了”
高溶不想说话,赵祖光便笑了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倒是叫十五娘笑话有个经纪,说北边儿有些好山货,我与四郎便去看了看。其实也不是甚好东西,是那经纪太夸大了。”
“如今也是无功而返。”
“至于逢着雨么天要下雨,又有什么法子十五娘不也逢着雨了么。”
双方互道寒暄,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这凄风冷雨的,眼见得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高溶打算冒雨回城,这才双方道别。
回去的时候,赵祖光看了看高溶,又转头往茶棚杨丽华那一行看了一眼。忽忍不住笑了起来“到底是德盛你啊虽是在播州,也无人知道你的身份,一样能叫小娘子喜欢这大抵便是慧眼识英雄罢。”
高溶微微抬了抬眼“慧眼识英雄”
赵祖光一无所觉,点头道“自是如此,这倒使我想起前朝旧事,杜光庭作虬髯客传,红拂夜奔,自言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
“若德盛你并非先帝一脉,只是李卫公早年那般的卑微小吏说不得也能叫识得英雄的巾帼美人倾倒,为你夜奔一回。”赵祖光平常是有些敬畏高溶,但他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不可能只有敬畏。事实上,两人是有兄弟之情、朋友之义的,所以这种玩笑在两人之间不算什么。
高溶哦了一声,他其实不太在意这个,所以根本没提杨丽华刚刚杨丽华的表现,也只是她自己以为滴水不漏而已。而站在擅长洞察人心的赵祖光、高溶这边,却是洞若观火了。
杨丽华并不是多么平易近人的大家贵女,不可能因为他们明面上的身份就这般折节相交,态度还那般亲热赵祖光只看她眼神不断往一言不发的高溶身上去,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才是他在洛阳常见的场景这才对啊最近常见高溶在杨宜君那里铩羽而归,他差点儿忘记高溶过去在女子之中是何等受欢迎了。
“所以,杨十七娘是眼瞎”高溶这话没头没尾的,但赵祖光完全明白了。
赵祖光完全感受到了自己的险恶处境,这个问题还真是怎么回答都有问题。杨宜君眼瞎自然是不可能眼瞎的,那分明是个头脑过于聪明,眼光也足够好的女子,实际上她太好了。
可要说杨宜君没有眼瞎,难道要说高溶不是英雄
赵祖光沉吟了一声,看似是在思索,实则是在拖延时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德盛,你该知道的,杨十七娘并非是一般女子。哪怕是英雄,她也不见得会托付终身。若是见一个英雄便要托付一回终身,她可托付的人就太多了,有几个身子也不够用。”
这话虽然有他求生欲爆发的原因,但其实是很真诚的。
赵祖光想起了裴珏的事这也是他们最近听杨家的仆婢们传的李三郎来播州的目的到底不能一直不透风,就算没有笃定,相应的风声也有传出来。因为这件事,府中的仆人总是提到年初时提亲的裴公子。
按照这些仆婢们的说法,裴珏与杨宜君正是两情相悦、郎才女貌,但就是这样,事情也没成。明面上的说法是裴氏居中原,离播州还是太远了,杨段与周氏不欲女儿远嫁,底下的人基本上也信服这个说法。
但高溶和赵祖光一听就觉得有问题父母不愿意女儿远嫁是很常见的,但他们不觉得在杨家,杨宜君若打算嫁谁,杨段和周氏能拦得住,还是以这种理由。
说实在的,赵祖光也有点儿好奇了品貌相当、门当户对、两情相悦,这样一对都不成,杨宜君是怎么想的。
只不过以双方的关系,这个问题不可能当面去问杨宜君,所以暂且放下了这份疑惑。但,赵祖光从这件事里可以看出一点,那就是杨宜君对托付终身这件事,和寻常女子完全不同。
她既不是循规蹈矩,乖乖听从父母安排的那种女子。也不是敢爱敢恨,非要追求真心爱人,寻一个有情郎的奇女子。
前者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或者有想法也会被压制。后者则往往容易感情用事,有时能有好结果,有时不能有好结果,往往会传扬出来,成就一段佳话。而不好的结果,其实更多,但都淹没在了光阴里,说起来,也只说是个不守规矩的女子。
杨宜君不是轻易将自己许人的女子,她若无意,自然不许。而她有意,也不一定会许。
这真是个难懂的女子,而越难懂越着迷赵祖光自己不迷这般女子也就罢了,但看高溶,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心中所思所想,他是能猜到的。
回到杨府,倒是正遇上李三郎郁郁离开,显然他今天的目的没有达成。事后赵祖光与杨府的小厮打听,才知道李三郎亲自提亲了,但被杨段和周氏拒绝了。
其实亲自提亲应该是李三郎自作主张的,他们这样的人家结成婚姻,是有一套规矩的,不是说直接就上门提亲。在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之前,肯定要达成某种默契。不然的话,一方没有这个想法,事情不能成,岂不是既得罪人又丢脸
但李三郎实在等不了了,杨家这边迟迟没有表态,他只想将事情快些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毕竟是杨宜君那样的美人
李三郎被拒,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对赵祖光来说是这样。他以为知道这个消息高溶会高兴,自己也能轻松,但没有想到,高溶听说了这件事并没有任何表示。不是故作平静,而是真的就很平静。
赵祖光与他说这件事的时候,闲来无事,他还取了橱中两册书出来看。
赵祖光看了一眼,发现是问杨宜君借的书之前高溶以日常无聊为由,问杨宜君借过一些书。但以赵祖光对高溶的了解,他并不觉得高溶真的是因为日常无聊,所以才借书的。
他们在播州这些日子,表面上要装商贾,私下还得到处找人、遥控洛阳事、为今后做准备,哪有多余的闲工夫根本不可能无聊。更何况,高溶也不是那种无聊了,就要读书打发时间的人。
这些书借来之后,正如他所想的,高溶根本没有翻阅过。赵祖光只看他什么时候将这些书还给杨宜君,然后又重新借一些来。
高溶翻开一册文章集子,怔了怔这些书他之前都没有翻阅过,眼下是第一次看。只见书册上白纸黑字之外,又有斑斑点点、或浅或深的红色新月形印子,扑面而来的除了纸墨香气,还有淡淡的花香。
赵祖光瞥了一眼,想了想,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些新月形红色印子都是在文章断句处,显然这是用来标记句读的。如今也有用来标记句读的符号,但只有寥寥几种,而且就是读书人私用,很可能一个人一个样。至于书上,本身是没有断句的。
他都能想象出那个场景,读这本书的时候,杨宜君要么在花园山石下,要么就是书案上供着一瓶花。一面读书,一面掐破落下的花瓣,随手在书上按上印子,断下句读。
高溶一页一页翻过这册文集,其实这册文集很普通,不是最好的,但也不坏,但他看的前所未有地认真他不用自己的断句,完全按照杨宜君的断句来读。他不是在读书,而是在读杨宜君。
他忽然很想见杨宜君,立刻就要见到
也不说什么,拿起这两册书,便往杨宜君的住处去。
好在播州男女大防并不严格,穿过廊道,经过了几扇小门,高溶以还书为理由去找杨宜君,也没人拦阻。
在杨宜君的院子门口,就听到里头一阵嬉闹声。他走过来,正好与人撞了个满怀。
杨宜君呀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撞到人了,还是个男人,立刻后退了两步。脸上微微烧红,叉手道“赵公子失礼了。”
高溶低声道“无事。”
一边说着,就瞧见了地上掉落的一只青莲色香囊,将其捡了起来。仔细看看,发现这香囊上绣着一只白鹤,白鹤身上还有些黑色毛羽,以及红顶也就是通过这些特征,他才能确定这是白鹤除此之外,绣工着实差劲,能让人误认成鸭子肥鹅
这应该是杨宜君刚刚拿在手里的。
高溶一见这个就笑了,他稍稍抬了抬手“此物该是十七娘亲手所制罢”
虽是猜测,他却是很有把握的绣工这么差,真要是哪个婢女绣的,也拿不出手,更不会给主人用了。相反,杨宜君这个大家闺秀很有可能不擅长针凿女红之事。
仔细想想,杨宜君身上反常之处太多了,多少女子不能做、不敢做、做不了的事,她都能的不行。如今女子本功,她反而不会,这好像也很合情理呢。
杨宜君脸更红了,她虽然不擅长缝纫、刺绣这些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的。但真的被人这样用揶揄的眼神一看,她还是会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当下踮起脚要去抢那香囊,然而高溶是何等样人反应可比杨宜君快多了一只手举得高高的,杨宜君就拿不到了。
主要是,杨宜君也不可能跳着、闹着去抢那个香囊。
“原来只当十七娘色色能为,如今才知道,妇人之道,德容言功,这妇功着实差的太远了,该好好学才是。”高溶这话并没有说教的意味,他是以调笑的口吻说的,更像是开玩笑。
所以杨宜君也不生气,只是退开了些,反过来嘲笑高溶少见识“公子此言差矣小女用不着缝缝补补,更不必纺织刺绣以添补家用,妇功于我何用有这辰光,学些别的倒还有用些。”
大家闺秀确实学女红,但那就是打发时间的,还有就是为了不让人说闲话。
“再者说了”杨宜君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垂下了头,仿佛是一支花的姿态“小女女红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分别呢女红好一些,将来要去做绣娘吗又或者女红就是这样,外人就要说三道四了吗”
似乎是要说三道四的,但外头一般人谁又知道一个闺阁女儿家针线活儿做的好不好而真正有可能知道的那些人,恐怕也不会在意这个。哪怕是以当世最普遍的看法从婚姻的角度,杨宜君女红好不好,也不重要。
长辈重视的是门第,人品性格当然也会看,但一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二来也不可能有完人,只要不出大格,也就是了。至于女红好不好,那也就是个说法,他们这样的人家,又不要自己做针线。
而男子呢,就更不在意女红好不好了普通百姓要在意这个,是因为家里一家老小的衣裳鞋袜等都需要女子一双手操持。而且不少人家还要靠女子做女红来贴补家用,女红好不好,对他们是有实际意义的。
可与杨家同等的人家,不必多富有,妻子也不须自己动手做针线的。
高溶一会儿不说话,不是杨宜君的论调镇住了他,她说的那些对他也是常识了。他就是拿着手中的香囊,忽然觉得她这一生最好都不要改变她不须变成精通女红的好女子,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了。
“真的有那么差么”杨宜君虽然不在意女红之事,但到了这个份上,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个香囊,她也是花了不少时间去做的,自觉还可以呢。
听到杨宜君的嘟囔声,高溶就笑了,将香囊还给杨宜君“在下若是说好,十七娘也不会信。可在下若是说差,也是不能的世上之物,好与坏很多时候并没有一定之规。就譬如这香囊,其实在下觉得还不错。”
杨宜君以为他这是为刚刚的唐突而说好话,也不放在心上。
只有高溶自己知道,他说的话全是真的,没有一字虚假她不懂,一个香囊而已,无论是高溶,还是她,想要的话可以立刻得到无数个。那些香囊肯定都是精工细作,无处不好的,可要和这个比,又比不上了。
她这样的女子,费心用神,一针一线,倾注了心意,这就是无价之宝。
他过去曾经得到过很多宝物,他的好叔父为了面子,也为了安抚他的母亲,总是不吝惜赐他珍贵之物。那些东西,很多都是真正意义上的价值连城但非要对比的话,那些东西加起来,都不如这个香囊。
他也得不到这么珍贵的东西得不到本身就让这更珍贵了。
香囊还了,高溶又将书册递给了杨宜君“前次借了十七娘的书,今次是来还的方才十七娘与婢女们玩笑,就是为了这香囊”
杨宜君接过书籍,又递给晴雯,让她放归书房。然后将香囊收在袖中,拿起一只喷壶“是为了这香囊笑过不过,方才其实是在浇花。”
杨宜君养了不少花木,其中也有娇贵的,只能养在房中,天气适合的时候才摆到外头来见日头。而这样的花木就不能靠天喝水了,得杨宜君自己按时去浇水。
“浇花”高溶神情有些疑惑,他委实想不到浇花怎能笑成那样。
杨宜君一下就看出他是为什么疑惑不解,当下笑了笑,手上喷壶扬起,对着日光,一道水流弯弯抛出。高溶的观察力很强,一下就看到了一道虹影。
杨宜君其实是想起了不少影视剧里见到的桥段,洒水见彩虹,觉得有趣,刚刚给紫鹃她们表演了一下。
“虹者,日中水影耶,水中日影耶”杨宜君让身边的紫鹃操作喷壶,自己则是伸手去摸那道虹影。这自然是摸不着的,还弄得衣袖都沾湿了。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高溶在杨宜君的书里,看到她曾用朱砂写下过这样的评注。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