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山掏出手机，再次确认时间，差十一分钟到十点半。
陈竺约他在这间茶社的包厢见面，签署花梨木的购买合同，顺便交接货款。他本来觉得太麻烦了，不料陈竺很认真地在电话里对他说：“李先生，一百万不算小数目了，还是应该尽量走合法程序。你放心，已经在合同中注明所有税项由我负责，这一百万是扣税后的收入，全部现金支付。”
从小李升级到李先生是一个巨大的进步，李铭山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离高大上的层级又接近了一分，更何况陈竺的态度这么诚恳，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在迎宾的引领下，他找到208包厢，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半，里面理所当然还没有人，他就坐在沙发上等着。由于小时候某件事情的影响，他习惯做任何事情都加上一个提前量，当他还在和岑顾频谈恋爱的时候，两人曾经就这个问题展开过一场小辨论。
岑顾频认为，守时是美德，但提前则表示这个人不够自信，无法掌控自我；
李铭山认为，凡事多预留一些余地，万一有变也有腾挪的空间与时间，无关自信与否，只表示这个人作事认真；
岑顾频建议向外国人学习，基本上都是踩着点到达，不会浪费时间；
李铭山嗤之以鼻，外国的月亮一定圆吗？提前早到，显示出对约会的重视，也展示了礼仪之邦的风采。
这样的辨论当然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李铭山习惯早到，岑顾频则习惯在最后一分钟出现。李铭山想着想着，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神色。
橐橐橐橐，外面传来高跟鞋与大理石地面接触的声音，看来是陈竺到了，李铭山把门打开一看，只见陈竺独自一人，应该是谢绝了迎宾的引领，手里拖着一个旅行箱正站在包厢门外。他让了让，在陈竺之后把门关上。
陈竺收起拉杆，随手一提，若无其事地将旅行箱放在包厢里的单人沙发上。李铭山有些惊讶，他昨天一时好奇，在网上搜了搜一百万现金到底有多重，比较靠谱的说法是大约11公斤左右，如果是旧币还要更重一些。一个女人，单手提10好几公斤，还能做到举重若轻，当真不可小觑。
陈竺从旅行箱里拿出两份合同文本，将其中一份递给李铭山，随手按了按茶几上的传呼器，让服务员上来点单。
合同条款规整严密，挑不出任何毛病，李铭山喝着茶，很快就确定了这一点，至于货款点算，李铭山觉得没什么必要，这一百万就像是捡来的一样，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两人交换着把合同给签了，陈竺盖上自己的私章，李铭山没有准备，便用大姆指沾了点印油，狠狠地戳在合同上。
交易完成，总不能立刻拍拍屁股走人，李铭山坐着喝茶，预备呆个三五分钟就撤，但是陈竺就在这个时候开了口：“李先生，我想冒昧询问你几个问题，是比较私密的问题。当然，如果你觉得已经冒犯了个人隐私，可以拒绝作答。OK？”
私密问题，个人隐私，这种听起来就高大上的事物和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李铭山有些不明就里，不过看在一百万的面子上，还是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个人简历里一般是从大学开始，出于某种原因，我对于李先生由小至大的经历有些兴趣，不知道方不方便简单说一下嘞。”
这个问题有些出人意表，不过看在一百万已经到手的份上，李铭山决定配合，他轻松地回忆着：“我在恩城出生，跟着外婆，四岁的时候回到石城。小学、初中、高中都在石城，最后考上海宁大学文学院，后面的经历，公司的简历里应该都有了。”
“也就是说，你由小至大，从来没有离开过海宁？”
“当然不是，大二那年暑假，去过广州一段时间。”李铭山的脸微微泛红：“去探访一个朋友而已。”
“哦，那不知在广州的时候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游玩呢？”
“没有，基本上就在校园里转转。”李铭山已经不能更肯定了，因为那是他27年人生中所度过的最甜蜜的一段时间。
“这样子。”陈竺似乎在考虑什么，又问了一个问题：“这些年来，你有没有去过一些特别的地方，或者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特别的地方？”李铭山百思不得其解，对于一个大部分时间是学生，刚刚混足经验值，正式转职基础职业的人来说，到底什么样的地方才能称得上是特别？军机重地？保密单位？色情场所？
“比如一些风景很美的地方，进去后觉得整个人都特别舒服；或者乍一看没什么，但你就是很喜欢那里。”陈竺谆谆善诱。
李铭山一脸正气：“小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什么踏青、郊游、野炊之类的，学生的任务就是要学习嘛，就算现在我也是事业为重，连宁州的旅游景点都没逛完。”其实是因为小时候没什么钱，所以需要交钱的活动他从来都不参加，至于现在，则是因为宁州的旅游景点人实在是太多了，乌央乌央的一大群，也不知道去那里是看人还是看风景。
“至于特别的事情，很多啊。”李铭山一边回忆一边说：“小升初考试拉肚子，会考也拉肚子，高考还是拉肚子，这个算不算？”
陈竺露出嫌恶的神情，示意他别说了，又换了一个问题:“简历上看来你还未婚，不知道你有没有女朋友嘞？”
有没有女朋友，看看我身上皱巴巴的T恤牛仔，看看我忘了刮的胡子，还不知道？难道你家男朋友成天都不修边幅、邋邋遢遢的吗？真要那样，估计他得把CPU跪到天荒地老！什么鸟问题这是？一百万一百万，我忍！
“没有！”他说。
“哦。”陈竺似乎毫不意外，她的声调一直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声音清冷：“那不知道李先生对未来的女朋友有什么要求呢？”
“女的！活的！”
这个笑话有点冷，冷到陈竺没什么反应，还是认真地看着他，他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回答：“身高年龄这些见仁见智，差不多就行；相貌身材这些无所谓，顺眼就行；有没有钱不重要，脾气好不好不要紧；关健就一条，必须孝顺，能和我妈处得来。”
“是你娶老婆还是你妈娶老婆？”陈竺一针见血。
“有区别吗？”李铭山反问，他忽然有些激动：“小时候很开心，虽然家境不太好，但日子过得安安乐乐。直到我五岁的时候，我父亲出了点事，躲到外地去了，就剩下我妈一个人，上要顾好两个老的，下要喂饱三个小的，非常辛苦。”
“我妈一个人撑了整整十年，当时她的月工资只有五六百块钱。”李铭山把头稍稍抬起，盯着天花板，似乎在自言自语：“作为一个女人，你有试过独自一人握着刀坐在床上，让三个孩子躲在床底下，听着外面的债主拍门拍了一夜吗？你有试过大年三十晚上，用家具把门顶死，家里的窗户玻璃全都被人砸碎吗？你有试过到处问人借钱直到所有亲戚朋友都不敢和你往来，而你还要厚着脸皮上门去借吗？”
“从小到大，任何方面，我哥都是我的榜样，唯有在找老婆这件事情上，我绝对不会去学他。不是说我嫂子不好，她很好！她和我哥在双方父母都反对的情况下，历尽波折才能在一起，为了我哥，她也牺牲了很多。可是我妈和我嫂子，两个很好的好人却不能很好地一起生活，这听起来是不是很怪异？”
“我妈很痛苦，我嫂子也很痛苦，我哥更加痛苦。春节期间我在家里真的是度日如年，还没过完十五就急着逃开。一年就这几天我都受不了，何况是天天见面的他们。”李铭山似乎宣泄得差不多了，有些疲惫：“总之，我以后的老婆，一定要能和我妈一起过。这看起来似乎是很简单的要求，其实是最难做到的，因为现在的女孩……呵呵。”
陈竺耐着性子，听着李铭山突然情绪爆发喷涌而出的一席话，脸上古井不波。她正了正身子，正容道：“最后一个问题。”
被她的神色所带动，李铭山也不由地坐正了身子，面对着她。
“我，能不能”她皱了皱眉:“做你的老婆？”
“开什么玩笑！”李铭山几乎是立刻弹起身来，大腿蹭到了茶几的边沿，带着茶几上的壶、杯、碟、盏跳起来又落下，一片狼藉。
“你！”他不可置信指着陈竺，又指指自己：“我！”
“老婆？”如果有人告诉他今天是四月一日，他绝对深信不疑。
陈竺又皱了皱眉，似乎觉得他有些不够沉稳，做不到所谓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她优雅地起身，早在茶几跳动的时候她已经连人带椅退开，并没有被茶水溅到，缓慢而清晰，一字一句地说：“不是势必让你现在回答，你尽可以考虑清楚再复我，我只希望这个时间不会太久。”
“我去买单，你可以继续在这里坐着，当然也可以随时离开。”
她转身，离开；他跌坐，发呆。
年少的时候，他和他的朋友们曾经认为未来的一切都将属于他们，无论是远大的前程，还是美丽的女孩，懵五曾经说过：“漂亮的女孩很了不起吗？再漂亮的女孩，始终还是要和男人睡觉，谁能担保她找的人不是我呢？”
带着这种豪情，懵五搞定了他的大学同学，一位温婉的江南女孩，在毕业后把她从教授父亲和高管母亲的身边拽到了石城，一个在江南人看起来鸟不拉屎的地方，并让她升级成为自己女儿的母亲。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都明白懵五是何等的幸运，而这样的事迹再难复制。有些女孩，你可以亲近，可以触碰，甚至可以亵玩，但你却无法将她留在身边；还有些女孩，你最多只能从媒体上知道她的存在，却无法和她有任何交集。由圈子，到阶层，到阶级，这是一个渐渐明晰的过程，或许这些限制其实脆弱得如同沙滩上的城堡，但是他们已经失却以前的锐气，不敢相信如此的自己会有如此的幸运。
更何况，在他发呆的这段时间里，也曾抱着万万一的念头，假设陈竺的确是看上他了，跟着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想过，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她都根本不是他的那条菜，就算咬牙闭眼也吞它不下啊。
一定是打开方式不对，李铭山终于确信了这一点，连老板妹这样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人都有如此癫狂的时刻，这是何等的卧槽！至于她为何如此，当然事有蹊跷，但这值得花超过一个脑细胞去想吗？
必须不值得！他看着装满了钞票的旅行箱，心想：老子现在一分钟几十块钱上下，大事小事多如牛毛，岂可沉溺于这等儿女情长之中。想不明白就无需再想，这是他的行事准则，所以下一刻，他拨通了丁诩的电话：“诩哥，我有钱了，想把帐给清掉。”
“发财了？”丁诩有些好奇：“晚上回家吃饭再说，顺带的，下午四点半去幼儿园接小袋子回家，车在你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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