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李铭山脱口而出，之前的难堪起自突如其来的重逢，仿佛临考前才发现没有任何准备的那种心虚，但当他转过身去，看着岑顾频那张熟悉的面孔，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放松下来。他面对着她，诚心诚意地打着招呼，没有任何疏离与陌生，然后把视线转向旁边的女孩。果然是汕头妹，他心里暗想，虽然眉眼长开了，但当初肉乎乎的包子脸还没变，又笑着向陈云倩点了点头。
“嗨。”岑顾频措不及防，在惊讶之前条件反射地回应。她若有所思地看看李铭山，又看看小黄，再略一打量卡座的情形，接下来把目光投给了陈云倩。
石城这样的小地方，一对年轻男女相约在茶坊的卡座喝茶，即使是相对而坐，其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简直令人遐思。因此陈云倩都顾不上和李铭山打招呼，只略与岑顾频一对视，便将探询的眼神转向了小黄，似乎得到了什么肯定，又与岑顾频眼神交流，然后两人一起做出了某种决定。
李铭山觉得自己一定是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观察术，而且等级直接MAX，女人之间果然可以仅靠眼神进行交流，以前他一直不相信，但现在，三个女人，就在他眼皮底下演绎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陈云倩挽着岑顾频的手臂，笑得似乎有些勉强：“学习仔，很久不见，我和班长有点事，下次再找你聊。丽丽，我们去那边坐，不阻你们……谈事情。还有，晚上到我家里来一下。”
李铭山只能点头说好，再说别的什么都不合适，解释说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只会让人认定是做贼心虚，开口挽留说大家一起坐吧，又对小黄不够尊重。但是小黄就在此刻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我也要去，倩姐，这边该聊的都已经聊过了。再说，顾频姐你这几年都在深圳香港那些大城市，过年也不见回来看我们，我都好久没见过你了。”
李铭山有些意外，但立刻猛点其头：“对啊，草包他们还在精灵网吧等着我呢，要不就这样，闲才坐？”
“闲才坐”是海宁本地话，本意是有空再说，近来已经引申成为最好永远没空，大多用于推托或敷衍的场合，这三个字一出，围绕在三女一男周边的诡异气氛忽然就变为正常，大家都有些忍俊不禁。李铭山醒觉自己一时口快说错了话，也自嘲地笑了笑，却不多说，挥挥手算是辞别，自顾自去前台买单了。
精灵网吧算是石城最好的网吧了，近两年随着宽带的普及和智能手机的出现，网吧的生意远不及当年红火，但在石城这种小地方，网吧还是年轻人打发时间和展开交际的一个重要场所。李书海就在精灵网吧当店长，因为生意太好，老板便把大小事情都丢给他打理，自己则安心地去筹备新店开张的各项事宜。
草包三人在网吧里开了个四台机子的大包厢，正百无聊赖地观摩着某热的动作片，口中啧啧有声。卷毛与傻三这对最佳泡妞搭挡还就其中某个姿式，结合自身的经验与体会，展开深入而积极的研究与探讨，草包在旁边流了一桌子的口水。
“刚才见到小频和汕头妹了。”李铭山一边吃着楼下茶餐厅送上来的牛腩饭，一边轻描谈写地说道。哥几个算算时间，想想刚才他正在做着什么，纷纷劝他这两天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赶紧去办了，又表示以后每一年的这几天一定会记得多烧些女歌星、小汽车、高级洋房什么的，让他安心。李铭山勃然大怒，扯下电脑的健盘与鼠标，满包厢四处追杀这些无良损友。
其实高锦春也和岑顾频一起回来了。李铭山自忖毕竟双拳难敌六手，追亡逐北了一阵，占了些便宜就顺势罢战收兵，草包忽然就爆出这么一个猛料来，一下子勾起了大家的兴趣。
不是说他们连蜜月都不在一起过吗，又会一起回来石城的？卷毛掐着手指算算时间，再说了，如果他们没问题，婚礼到现在也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难道蜜月改成蜜周了，新流行吗？
他们一起过来看高锦春的二堂姑父，草包淡定地继续往外喷料。众人一听口里都哦了一声，个个恍然大悟。高二堂姑虽然人见人怕，无奈他丈夫却是个车见车载的好人，一向十分喜欢提携后辈，为人又极其豪爽。原来是石城附近农场的场长，后来升到石县的副县长，也算是岑父的老领导了，岑父当年辞职创业还多亏了他的成全和指点。早年他的前妻因公殉职未有所出，经人说合娶了高二堂姑为续弦，但肚子一直不争气，所以他对小孩子是发自内心的喜爱，尤其是对岑顾频，简直当成了亲生女儿来疼，害得岑顾频小时候但凡闯祸就往他家里跑。他离休之后身体就一向不太好，高岑婚礼之时无法亲临现场，所以两人结伴前来探望也是应有之义。
据说路上出了点问题，两个人是分乘两部车子来的，草包的料已经爆得出神入化。李铭山赞叹着草包所爆之料之深之足，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高速路上男女相争的一幕，不会这么巧吧？卷毛的注意力却已经转到别的问题上，他指着草包，阴恻恻地说：“哥哥我认识你这家伙最少都二十年了，凭哥的了解，你要是能坐稳了听别人说上十分钟的话就已经可以做为励志的典型，写进作文里了。老实交代，这些料是从谁嘴里掏出来的或者说，是从谁个的枕头边上听过来的？”
可不是吗，傻三也立时醒悟，宁州那场婚礼之后，某人就和吴小凡有些不清不楚，微信QQ聊得热火朝天，无责任路透社一有什么新言论，立马就是点赞秒转，说，到底是谁先搞定了谁？
以哥的人品能力技术口才，这必须是一个无需再问的问题啊，草包得意洋洋地说。众人纷纷表示，如果考虑这些因素，那事情的原委就已经无比清晰了。某人还在大言不惭地叫嚣着，我知道你们这是妒忌，妒忌哥将迎娶白富美，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却被李铭山一鼠标敲在脑袋上，悲痛莫名，多好的一堆牛粪啊，原本还有无限可能，现在却只能被一朵狗尾巴花给霸占了。
大家打打闹闹了一阵，卷毛忽然把脸色正了正，草包妹——这以后就将成为吴小凡的外号了，当然大家也都表示，如果妥了，第一时间更名为包嫂——毕竟消息灵通，知道不知道岑高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他呶了呶嘴，歪嘴和班长，还有可能吗？
草包有些哭笑不得，阿凡，这个称呼他叫得无比肉麻，虽说以收风报料出名，但毕竟只限于同学之间的互通有无，又不是中央情报局的，这三个人之间的事情扯起来就像一匹布那么长，复杂程度堪比港台连续剧，未来的事情天知道呢。这回轮到李铭山苦笑了，他摇摇头说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人现在已经有了老公，就不要再开这样玩笑了。
晚上约好在铁桥唱歌，以往的惯例，卷毛和傻三这两个有能力的会自带女伴，再通过女伴带出姐妹来，试试能不能忽悠到月老瞎了眼，把某俩用红绳捆起来，当然毫无例外都遭受了无耻的失败。今天连草包都有女伴了，卷毛和傻三却打死都不想再帮李铭山了。
反正是你说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阿姐又给你介绍了新妹仔，要不你就把那个妹仔叫上，要不你自己想办法找一个去。傻三痛不欲生，你知道这些年为了你，哥放弃了多少水灵灵的妹仔吗？
卷毛也是悲从中来，不可扼止，这些年哥含辱卖笑，自甘堕落，忍受着一堆庸脂俗粉莺莺燕燕，就是为了能约出她们认识的某个看起来还过得去的妹仔跟你认识，真是比做鸭还惨，鸭子好歹还有钱收。
说到动情处，卷毛傻三相抱痛哭，不禁为自己重情轻色、义字当先的行为而深深感动，草包在旁边直撇嘴，说得好像是真的一样。
李铭山没奈何，只好打电话问二姐要小黄的手机号码。李二姐原本自我感觉良好，一听弟弟居然连女孩子的手机都没问到手，立刻战力爆表，电话里狂轰滥炸了十分钟才意犹未尽地说出一个号码，撂下电话前还特意补充了一段，总之这妹仔在你的女朋友里面按我说能排到第二，阿姆前几天见过本人，满意得就差第二天送槟榔了，你好自为之。
我的女朋友，把小黄算上也才两个啊，果然二姐的产后记忆紊乱综合症还没好，简称一孕傻三年。李铭山心里暗自吐槽，听着卷毛报出的号码，拨通了小黄的手机。
“喂，谁个？”小黄接了电话，气息有些不稳，似乎在爬楼梯。
“是我，李铭山，上午我们一起喝过茶的。”李铭山一边在心里筹措着如何开口，一边例牌说些套话：“那个，和汕头妹喝完茶了？”
“哦，是的，我们刚回到倩姐家，准备晚上聚餐。”小黄笑着说，她似乎停了下来，口气很轻松。据草包妹吴小凡在微信中路透，陈云倩大学生毕业进了石城建行，家里原本就有些钱，她又有眼光，趁着石城三角路改造入手了几间铺面，现在的小钱钱真心不算少，嫌宿舍太挤家里太不自由，便自己在市中心按揭了一套两房两厅的房子。
李铭山决定单刀直入：“晚上八点我和朋友准备去铁桥唱歌，一起去吗？”
小黄有些沉吟，似乎是不习惯李铭山如此直接，又可能是有别的考虑，总之一阵沉默直到李铭山的耐心与信心即将全部损失殆尽的时候，她才开了口：“嗯，晚上倩姐她们可能还有安排……要不就算了吧。”
“这样啊。”李铭山承认自己有一点失落，但在口气上绝对不会表现出来：“没关系，那就下次吧。”
“你知道……”小黄似乎有些犹豫：“我也是汕头妹，并且在家里是老大……不过……反正祝你们晚上玩得开心吧。”
电话挂得很快，李铭山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口。汕头人有名的重男不轻女，女孩子恨不得当成公主来养，大姐平常在家里会帮忙照顾好弟弟妹妹，即使出嫁之后，心里还会惦记着家里人，能帮尽量会帮，所以一般要嫁得好一些。这算是拒绝了吧？李铭山想，也对，大姐有责任带挈下面的弟弟妹妹，如果能嫁给金龟婿又何必跟着自己捱呢。他不知道，当小黄推门进屋的时候，她的表姐唠叨了一句，什么电话非要到外面去接，神神秘秘的。
一提到铁桥唱歌，石城人都知道是什么地方，原来的店名反而没几人知道。它算是石城最早的娱乐场所，就在石城著名的铁桥旁边。从最早的露天七八张台子，点单要靠手写的时代开始，一直进化到拥有二十几个包间的电脑选曲量贩式K场，坐看石城各种高大上的娱乐场子纷纷开业又纷纷因各种原因收起，依旧岿然不动。
李铭山驾着车子在路边寻找合适的停车位，心里暗暗诅咒那帮损友们。一个二个借口接妹仔跑得比兔子还快，把网吧包厢费和两顿饭钱都挂在了他的帐上，并且有意地不提醒他早点到，否则铁桥的停车场根本找不到地方停车。
前面的人行道有位置，他心中一喜，却不料一辆黑色的Q7从旁边擦过，抢先停了进去。他暗骂一声，估算着距离把车子勉强给停好，两辆车之间停得有些近，看来开门要小心点了。还没松开安全带，就听见乒砰两声，Q7的两扇门撞到了骐达的左侧，让他连门都开不了，他立刻就急了眼。
车子靠得虽然近了些，但只要Q7的门没有开到最大角度，按理是没问题的，谁知道那些人是不是自恃车好而牛逼轰轰，开了门就是用力一推，结果碰了个实打实。Q7上下来三个人，似乎晚饭的时候都已经多少喝了点，李铭山从右侧爬出来，正巧和Q7驾驶位出来的对上了眼，眼看着他原来满脸的敷衍应付不耐烦忽然就变成了咬牙切齿，正是高锦春。
“哟，难怪一整天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来是要和我们的软饭王见面啊。”高锦春神色不善:“还开着一辆女人车，又是哪个可怜的女人被你骗到手了？”
李铭山不说话，把手指关节掐得咔吧咔吧响，又活动了一下脖子。除高锦春之外，其余两人都四五十岁一副脑满肠肥的样子，估计是他的客户，目测绝对战五渣，高锦春再瞎BB他就决定出手揍这个“杂某形”，也就是海宁话所谓的死娘炮。对付这种人，不能逞口舌之利，必须给他身体表面包裹着肥肉或许还有些肌肉的组织留下一些深刻的记忆，否则只会进入他所擅长的领域，让他像打了鸡血一样越战越勇。
“懂不懂停车啊，买的车证吧你？算你运气好，我今天有事，不想和你这样的人计较。”高锦春掏出钱包，数了几张出来，似乎在犹豫是摔到李铭山脸上还是丢在地上，不过或许是李铭山的平静让他想起了以前一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他最终把钱拍在骐达的车顶上，说：“剩下的留给你花！”
说完招呼着自己的客户往KTV去了，李铭山双手握成拳又松开，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连车身都不想验了，收起钱，锁好车门，闷闷不乐地朝着相同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