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这时候要想喝从井里打的水很难,粗水井多年前就没有了,都改成了机井,水从井里抽出来,再通到各家,叫“自来水”。仙儿说出来的话,那是一个字都不敢改的,生怕理解错了,亵渎了神灵。有人实在为难,曾问老太太从水管里接的新鲜自来水行不行,老太太说:“无根水。”老太太的话就是仙家的话,仙家说“无根水”那就不是“自来水”,再新鲜的自来水也没人敢当“无根水”喝。
对五狐山这一带的人来说还算是幸运的,在通往五狐庙的山路上有一口水井,水井不深,却常有水,过去是给上山的人解渴用的,在重修五狐庙的时候,山上也拉了水管,这口井就没有用了。自从“仙儿”从五狐庙迁到兔子窝有了“无根水”的说法之后,这口水井才被重新利用起来,每天一大早都有人到井里来取水喝。第二天一大早,庆非空带个水桶上山了,当他找到那口水井的时候,发现昨天跟他一同到兔子窝去的几个人都在井边等着打水喝。
水还是大师傅打的,打出来后在手里提着,大家从水桶里舀了水,就地在那里喝下去了。一人一碗舀过之后,大师傅提起水桶一阵狂饮。别人喝了水之后有什么感觉,庆非空不知道,但他喝过之后,确确实实有了反应。开始,他感到肚里咕咕响,从上向下直滚动,他感到那是“气”在向下走,在打通着他身上气脉,身上的气脉打通了,什么病也就没有了。
到了下午,他感到不对劲儿了,一弹一拐地赶紧往厕所跑,一边跑一边解裤子,还没等蹲下来,肚子里的东西就窜出来了,溅了他一裤腿。拉过了还有要拉的感觉,他就在茅坑里蹲着,身子的重心始终放在左腿上。蹲的时间长了,蹲得腿没有感觉了,他双手撑着地站起来一步一弹地回到房间的的时候,又一阵要拉的感觉。整整一下午,他往厕所跑了五六次。
第一天把肚里拉得没什么东西了,第二天一早,他从床上爬起来,拿个碗就上山去了。肚里的东西被清理干净了,但身上的劲儿也被清理掉了,过去走路是一条腿发软,现在是两条腿都软。天气是很凉爽的,他没走几步汗就出来了,正常人出汗都是头上出汗,他出汗是全身出汗。他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感悟:肚里的毒素被清理了,开始清理身上的毒素了。
有人打了水,一人喝了一碗。庆非空刚喝下去,突然感到不对劲儿了,放下碗就跑,一边跑一边解裤子。没跑几步,当着人把裤子一褪,“哗”得一声拉出一泡水来。那泡水仅仅在肚里过了一下就带了酸味儿。旁边的那几个老太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当知道他要拉稀的时候,一个个背过身去,又流露出羡慕的神态:“还是人家当干部的,仙家都敬,一样喝水,人家出效果多快。咱这些人要不当老百姓呢,喝了水,肚里也响,就是打不下来。”
那几天庆非空喝水拉水、吃饭拉饭,不吃不喝了,拉脓,一动身感到天旋地转的。大师傅见他行走特别吃力,说:“早晨你就不要到山上去了,我给你捎回来吧。”庆非空突然“悟”到这是“信息”在考验他,赶忙拒绝了大师傅的“好意”。
他跟别人一样坚持喝了七天冷水,却拉了半个月,拉得下不了床了,大师傅做了饭给他送到床上。又过了一个星期他才下了床,又学了几天走路,才慢慢恢复到原来的水平,但腿比以前一点儿没见好,依然是一走一瘸、一步一拐的。
庆非空腿能走路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找他爹的那个药方,他让大师傅开了自己家的农用三轮把他送回家去了。他们这个新家离村子有一里地,别人很少到他家里来,梆子他娘下不了床,庆喜庆却出不去。上了年岁的人,心里总有一段永远抹不去的记忆,有了那段记忆,人就永远处在年轻的时候,就永远不觉得在变老。庆喜庆的那段记忆,就是跟两个女八路的故事。他年轻的时候却不是土老冒,他的祖上是个兽医,他十几岁就开始给牲口看病了,谁家的牲口病了,用几味草药熬上一锅汤灌进瓶子里,把牲口牵进一个用木桩围成围子里,掰开牲口的嘴,把瓶口塞进牲口嘴里把药灌下去。当时庆喜庆年岁不大,灌药却有一手,大人都灌不下去,他一罐就灌下去了。那个药方是庆喜庆从他爹那里学来的,他爹是从他的爷爷那里学来的,“世家”就是世世代代用一手鲜吃遍天的,至于他爷爷的爹是从哪里学来的,已无从考了,据说是从一个神医那里得来的一个“秘方”。“秘方”就具有了它的神秘性,说起来可能不怎么靠谱,但今天的人依然相信他的神秘,没有了神秘性,就不会一代一代吃下去了。自然,治好病的也有,但也有治死的。人还死呢,牲口就不会不死,死是治得晚了,也是该死了。这家的牲口死了,那家的牲口病了照样会牵来,人们信的是那个“密”,其他的人也有挂起“妙手回春”的牌子专为牲口治病的,就是没人登门。
那一年有支队伍从山里开出来要到南边去打老蒋,当地人把那支队伍叫“八路”。自日本人来了,他们这地方就是“八路”的占领区,平时只见过小股“八路”,那是一支连军装都穿不起的兵。在打老蒋的时候,不知道在哪里藏了那么多的人都出来了,说那是天兵神将从天而降一点儿都不过分,但人们依然叫它“八路”。“八路”用牲口拉着大炮,喊着口号,几天几夜过不完。有个拉粮草的马病了,把庆喜庆叫了去,一瓶药就把马灌得欢蹦乱跳起来,几个人一唧咕,要把他留在“八路”的队伍里当兽医。他说什么都不干,几个年轻人把他抬起来扔在一辆大车上,赶车的八路给了牲口一鞭子,牲口一阵飞奔,大车一路狂颠,到下一站宿营时,他早被颠得不知道东西南北了,想逃跑都不知往哪儿跑。他也不敢跑,宿营地到处都是“八路”,他怕“八路”把他捉住崩了。当逃兵是要被枪毙的。
他这一走,村里人都以为他死在外边了,没想到两年后他又回来了,身上背着个用牛皮做的挎包,挎包方方正正的,对外的一面还有个红色的“十”字。庆喜庆打开挎包给人看,挎包里大瓶小瓶都是洋药。他向人们吹嘘他的神奇经历:他出去没几天就打起来了,那炮炸的地都晃悠,说话都用手比划,耳朵都不管用了。他正在一个土坑里趴着,有个当官的把这个挎包扔给他,让他给人治伤。两个人说话,说半天还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人到了那个时候,耳朵不管用了,嘴也就没用了,打个手势就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了,那心里明白的,比说话都明白。每到这个时候,战场上惨烈的场面不讲了,他嘻嘻地笑着对人说:“我有了伤、有了病还找人给治呢,找我这看牲口的给人治病,那不是拿人命在闹着玩儿吗?我打开药箱子,别说治病,药瓶子上什么字我一个都不认得。我让人给弄来一些草药,就是给牲口治病的那种药,也不熬了,在碾子上轧碎,掺点儿水,搅成糊糊儿,谁受了伤,用块儿纸抹上点儿,当膏药往伤口上吧唧一贴。谁头疼脑热了,舀半碗喝了,都是这药。”他把村民们说得“哈哈”直笑,最早说这话时人们笑,后来说这话时人们还是笑,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笑,说了多少年,到现在说起来人们还在笑:“你拿给牲口治病的药给八路治病,把八路治死了,人家不要你的脑袋才怪呢。”庆喜庆说:“你还别说,贴了我这膏药的,伤都好了,吃了我这药的,病都好了,当官的还表扬了我,说以后八路坐了天下,要成立一个药厂,让我当厂长,专做我这种药。”人们问他:“那么好的事怎么扔了回来呢?”庆喜庆说:“都怪那两个女八路了,要没有那俩女八路,我早留外边儿当大官儿了,谁还在这儿跟你们瞎扯皮?我在的那个团成立了个流动小分队,让我当个队长,管了俩女八路。”村里人尽管都知道了故事的结尾,但每一次都禁不住问:“没摸摸那俩女八路?”庆喜庆嘻嘻地笑:“哪敢呢?”村民们说:“真傻,要叫我管俩女的,能让她囫囵了才怪。”庆喜庆说:“那也不能来硬的。”村民说:“晚上给他们讲个鬼故事吓唬吓唬,她们不往你怀里钻才怪呢。”庆喜庆说:“死人整天一堆一堆的,缺胳膊少腿的、没脑袋的,什么没有,那比鬼故事不吓人?说那个谁怕?”村民们流露出无限的惋惜:“多好的机会,都叫你给错过去了。”大多的时候,庆喜庆只嘻嘻地笑,便永远没有了下文,任你怎么引诱,他就是不开口。偶尔,那个故事的结尾才和他背挎包回来衔接上,人们才感到故事的完整。人们之所以百听不厌,是至今大多数的人没有亲耳听他说过他和女八路那件事的结尾。村里人都知道,但都是听人说的,至今说不清到底是谁听庆喜庆说的,但叙述人模仿的口气,确实像是从庆喜庆说出来的:他随队伍过了江,打到苏州那个地方,队伍就在那儿不走了。他管的那俩女八路有一天病了,向他要药吃,他就把给所有的人治疗的那种药给两个女八路吃了。填补庆喜庆管了两个女八路到背着挎包从外面回来这段空白的,是下面的这段对话,答话的是庆喜庆,但问话的不知道是谁:俩女八路吃了我的药,不但病好了,追得我到处跑,你不跟他们睡还不行。有人问:就你这身板还能对付俩?庆喜庆说,别看我干别的不行,干那种事,我一晚上干俩,哪个也得干她三次。别人不信:你哪来那种劲儿?他低声告诉别人一个秘密:我也吃了那种药。人们哄堂大笑,笑过之后问他后来的事,他说,时间不长,有一个肚子大了。上级知道了,放出话来要追查。庆喜庆流露出得意的神态:我拿丫子跑了,查我?我是哪儿的人他们都不知道。
从外边回来后,庆喜庆照样当他的兽医,照样用他那一种药给所有的牲口治所有的病。不知从谁开始,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开始给人看病了。人们找他看病,可能是因为他在军队里当过军医,光那个药箱子也够招人惹眼了。自然,开始是兼职的,用的药也是给所有的牲口治病用的那种药,但药箱子到哪儿也背着。有时候故意对着病人打开一下,病人都伸着脖子、目光带着钩儿往药箱里瞅。他打开也就是让人看看,却从不打开里面的瓶子,到后来,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看牲口却成了他的兼职,它的主要职业却成了乡村的赤脚医生。
凡吃了他的药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精力特充沛,男人女人都一个样,病还没好就想干那种事。有些常年不育的人,吃了几副药有的怀上孩子了。也有没出嫁的姑娘吃了他的药,莫名其妙地挺起了大肚子。“莫名其妙”的是别人,挺大肚子的人心里比谁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当然,也有的不仅仅是吃了他的药,还借了他的种儿,但都不认他这个宗,吃米都忘了种谷人。有一个人他是知道的,也是能确认的,那就是附近村里有个女人吃了他的药怀了他的孩子之后,嫁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至今不知道嫁到了那儿,他再也没再见过那女人,也没见过那孩子。说起来这都是多年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