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庆非空曾看过一个笑话:爱因斯坦的司机开车拉他到一所大学讲课,司机说:“你讲的那一套我都会讲了,人们怎么还要请你去讲课呢?以后你在一边休息,我替你讲就行了。”两个人调换了一下位置,司机成了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就成了司机,正讲着课,有个学生提出一个问题,司机解答不出来了,他手一指爱因斯坦,说:“这个问题很简单,让我的司机来回答。”
笑话就是笑话,不能仔细推敲它的合理性。但有一点儿是可以肯定的:司机都能回答的问题,就会衬托爱因斯坦的水平更高。
气功大师给人“授功”,不能仅仅一“授”了之,就是“内功”,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显示一下“功能”的。现在当大师的,最要命的就是让你给他发功治病,还要当场见效,再不然,就是问你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这时候只能由弟子来解决了。弟子解决不了了是“功能”还不够,弟子解决了,就能衬托出大师的“功能”更高。
他首先想到的一个人是酒虫儿。他给他改过名字,但这时候他也忘了改的是什么了,在他心里,他依然是酒虫儿。当今的社会,“预测学”是一门很吃香的学科,特别是“功能”预测,人们都奉为神灵。酒虫儿有个“宇宙预测协会副会长”的头衔,把他的头衔当“功能”用,定能给他的“功法”增添不少光彩。那天,他开了办公室的吉普回了一趟王国,找到广播电视局。广电局的领导大都是从宣传部下来的,跟他是对口单位,来往较多,也较熟悉,一说朱会长,人们直发愣:“我们这儿没姓朱的。”庆非空直犯疑惑,怎么没这人呢?他说:“老朱是宇宙预测学会的副会长。”有人想起来了,说:“你说是酒虫儿吧?”庆非空赶忙说:“对对,就是他。”对方说:“是有这么一个人,年前单位曾建了一个厕所,请了几个人施工,是有个姓朱的,都喊他酒虫儿。还会看风水什么的,说我们厕所选的位置不对了,把男女厕所调换了一下位置。厕所建完就走了,听说最近在拔丝厂施工。”
拔丝厂是王国的老企业,厂址就在县城的旧城区,庆非空去了一趟拔丝厂,向看大门的打听酒虫儿,看大门的用手指给了他施工的位置。酒虫儿正在和灰,见庆非空来了,他慢慢松开手中的铁锨,慢慢直起身来,脖子慢慢地拉长,嘴慢慢地咧开,颧骨慢慢地耸起来,脸慢慢地变红了,尴尬地笑着。他自己听着自己的笑声,自己都感到自己笑的声音有点儿怪,他笑的声音不是从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大脑听到的。
这次到五台山“拜师”的主要是庆非空,跟他一块儿去的除康纪峰和酒虫儿之外还有吕敬国。吕敬国到五台山是朝圣的,他岁不大,却信佛,这些年在家里看了一些跟佛教有关系的书籍,但看的都不是原著,而是一些六道轮回、因果报应之类的小册子。拜师跟在单位找个“靠山”是一个道理。在单位找“靠山”得“卖身投靠”,还得处处看着“靠山”的脸色行事,关键的时候还不一定靠得住,离开了“靠山”的势力范围,“靠山”就更靠不住了。拜了和尚做“靠山”就不一样了,和尚的背后有佛,佛是无处不在的,只要时常给佛烧炷香,就能得到佛的保护,这跟在单位找个“靠山”要划算多了。
到了五台山他们才知道,五台山不是一座寺院,而是一个寺院群,这里的和尚都穿着紫红色的袍子,跟他们在当地见到的和尚的装束都不一样。他们打听大人物的老师,这些人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康纪峰说:“找那一级的人物不能问这些小和尚,就像到你的单位找市委书记,那些办事员敢领你去吗?进了寺院谁都不用问,咱们直接找方丈。大人物的师父准是个方丈。”大家都说康纪峰说得对,但进了寺院不找人领着,到哪儿去找呢?康纪峰说:“道行深的和尚谁还在外面,都在偏僻的地方修炼呢。到了寺里,哪儿写着游人止步就到哪儿去找,准能找到。”
庆非空像开了悟,再走进一个寺院时,他们突然发现,这里的和尚不穿紫红色的袍子了,都穿土黄色的僧衣。他们进了寺院专找偏僻的地方钻,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已经很老了,微闭着双眼像是在打瞌睡,几个人没敢惊动老和尚,在门外站着,不时地探着头向屋里看一眼,看了好多次,那个老和尚始终没睁眼。庆非空忍不住了,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在老和尚面前又站了好长时间,老和尚依然没有睁眼。他由不耐烦变得没意思了,从屋里悄悄退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往回张望,希望老和尚把他们喊回去,但一直走出寺院,也没见有人喊他。酒虫儿说:“你说这老和尚是在睡觉吗?”吕敬国说:“他要是有道行,应该知道咱们来了,他怎么就不睁眼呢?”康纪峰说:“快走吧,要是老和尚死在屋里咱们就说不清了。”庆非空说:“自身都小命难保了,还‘渡’什么人?咱们到别处去,想让咱们拜咱们都不拜他了。”
他们一边走一边玩儿,开车来到西台,找了半天不见一个和尚。正在疑惑,鲁戈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庆非空问:“这庙里的和尚都到哪里去了?”鲁戈问:“你是来拜佛的还是来找和尚的?”庆非空说:“我们是来找和尚拜师的。”鲁戈说:“你们今天来的不凑巧,法师这几天有事出去了,要皈依改日再来吧。”吕敬国说:“你是和尚吗?”鲁戈说:“不是。我在这里是学佛的。”吕敬国说:“一看你就不是个和尚。”康纪峰说:“今天出门还带了个预测大师,跑了一天了都找不到人。酒虫儿给预测一下,看今天还有没有运气。”朱九重的脸红红的,脸一红脖子就伸长了,嘴就咧开了,颧骨的肉就鼓起来了。鲁戈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酒虫儿颧骨的肉放松了,说:“我们是王国人。”说过了,又怕对方不知道王国在哪儿,解释说:“王国在、在……”话像卡在意识里的一个什么角落,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说明王国在什么地方,越想说越说不出来。鲁戈不知道王国在什么地方,却知道王国,说:“空阁寺有你们王国一个出家人,你们找他去,让他领着找法师就顺利多了。”
几个人多年前就听说过王国有个人到五台山当了和尚,只是不知道那个人在家里叫什么,也不知道在五台山的什么地方。经鲁戈一指点,大家才恍然大悟,赶忙开车去找空阁寺。到了空阁寺的时候,天已经晚了,车停在一块平坦的地面上,那块地面像个平台,往南是一片低洼地,跟停车的地方低出几丈。空阁寺没有山门,进门就是大殿,门槛特别高。几个人正想进去,有个三十多岁的和尚从里面走出来,把他们拦在门外,说:“现在要关门了,施主明天再来。”康纪峰说:“我们是来找人的,不是来参观的。”和尚说:“你们找谁?”康纪峰说:“我们找一个和尚。”和尚说:“你们找哪个和尚?”几个人不知道要找的人叫什么,在寺里叫什么就更不知道了,康纪峰回头问庆非空:“咱们找谁?”吕敬国说:“我们找你们的方丈。”和尚说:“你们认识方丈?”几个人谁都不敢说认识,又谁都不说不认识,吕敬国说:“我们找一个在这里做住持的王国人。”和尚说:“我俗家是王国的,但这里的住持却不是王国人。”庆非空说:“这回找对人了,我们就是要找一个王国的老乡,你是王国人我们就是找你的。”和尚对“老乡”这个词像是不怎么认可了,说:“我十多岁出家,对俗家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既然是俗家来的人,请进来稍歇一下,喝杯水吧。”
几个人迈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大殿。寺里也有会客室,在前院儿的东侧,门口也挂着一个小牌子。会客室里也摆着沙发,跟别的地方的会客室没什么两样儿,和尚说:“我的法号叫悲文,在寺里是知客僧。你们几个找我有事?”庆非空不知道什么是知客僧,说:“我们在西台听说这儿有一个老乡,过来看看,顺便找住持和尚拜师的。”悲文说:“那叫皈依。”庆非空知道“皈依”这个词的,那是看电影里知道的,以为“皈依”就是当了和尚,赶忙说:“我们还不想当和尚,我们只想拜个和尚做师父。”悲文说:“皈依不一定是当了和尚。皈依是皈依了佛。”庆非空说:“不是还有皈依僧吗?”悲文说:“你对寺院的戒律知道得不多。皈依僧不是皈依了和尚。”吕敬国说:“我们就是来皈依的,不知道皈依还这么难。要不就是找不到和尚,要不就是找到和尚了,他不理我们。”悲文说:“你们都去了哪个寺院,都见到哪个方丈了。”庆非空不知道都去了哪个寺院,说:“我们只见到一个老和尚,在一边站了半天,他就是睡不醒。”悲文惊讶地说:“你们还是真有缘啊,你们知道你们见到的是谁吗?那可是当世活佛。我在这里当和尚几十年了,都没见到活佛一面,一来就叫你们见到了,真是缘分。”悲文说了那个和尚的法号,几个人谁都不知道,悲文说:“现在中国最有名的人是谁知道吗?当年他皈依我佛时,就是那个活佛给受的戒。功德大了。能见他一面,那是大缘分。”几个人听了,一个个瞠目结舌,酒虫儿说:“我们在那儿多等会儿就好了,等他睡醒了我们再拜他为师。”悲文说:“活佛几十年都没睡过觉了,你看他睡觉,那是他入了定。自从为那个大人物受了戒,他从来就没有为任何人受过戒。”康纪峰从悲文的话里学会了“受戒”这个词,他活学活用,说:“我们找不到那种大活佛受戒,找哪个活佛受戒好呢?”悲文说:“哪个法师都一样,没有贵贱之分。”康纪峰说:“你们这里的法师呢,他给受不受戒。”悲文说:“所有的法师都受戒。现在可能在做晚课了,等做了晚课我去给叫法师。”
果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念佛的声音,没有音乐伴奏,却念得很有节奏。吕敬国站起来,从窗户里向外张望着,见十多个和尚排着队在院里围着大殿一边转圈儿一边念佛。几个人在会客室等了好大一会儿晚课才结束。这个寺院的住持法名广濯,广濯法师脱了法衣,直接向会客室走来,还没进屋就在门外喊:“悲文,明天……”见屋里有人,改口说:“等客人走了,你找我一下。”悲文说:“这几个人是来受戒的。”广濯法师说:“你给填个证,盖的章就行了。”悲文说:“起个什么法号呢。”广濯法师的脑海里闪过“空阁寺”的匾牌,随口说了一声,说:“悲空”。
悲文填写了第一个皈依证,法号“悲空”。庆非空是看着悲文填写的《皈依证》,对那个“悲”字老大的不痛快。悲文写完了,放在庆非空面前的,他轻轻推了推,本不想要,但又说不出来。悲文好像没有意识到他的举动,他问别人的姓名,其他人也都从心里腻歪那个“悲”字,“悲”有悲伤、悲痛的意思,吕敬国说:“我们几个都是庆老师的学生,老师皈了依,我们就不用皈了吧?在一个老师这儿皈依,我们就成一辈儿了,就分不出谁是老师了。将来让老师给我们起个法号就行了。”大家跟着一起哄,庆非空倒不好说什么了,把皈依征收了起来。
从空阁寺出来之后,天已经晚了。大家没有起上那个“悲”字的法号,心里都有一种解脱感,惟有庆非空的心里堵得慌。从天庄到五台山跑了一整天,几个人都累了,却又都没有住旅馆的钱,把车停在路旁,几个人在车里坐着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醒来,庆非空的心里还是堵得慌,他说:“我们不如再去找找那个老和尚,要是让他给咱们办个皈依证就好了。”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他睡不醒就一直等他,他不给咱们办个证咱们就不走了。
他们开着车把五台山找遍了,连老和尚的那个寺都没找到,康纪峰说:“这老和尚真有功能,不光自己躲起来了,连寺庙都给搬走了。”
找不到老和尚,只能用悲文给填写的那个法号了,但庆非空对那个“悲”字感到特别不舒服,他用小刀把“悲”字下面的“心”刮了去,变成了“非空”。只是“非”字和“空”短了一截。自己又在“非空”的前面加上“庆”字,不过,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人的字体。
就在庆非空一行离开五台山没几天,西台的圣一法师回来了,他把鲁戈叫过去,说:“天暖了,你该回去了。”鲁戈说:“我想在这里出家,不回去了。”圣一法师说:“现在不行。要出家五年后再来,我在这里等你。回去有事等你去做。”他再想说什么,圣一法师不理他了。他只好脱了那件黑色的僧衣,推着来时的那辆自行车离开了西台。
他是骑着自行车出去、扛着自行车回家的,他没在家的那些日子里,家里人没感到少了谁,他回来了,家里人没感到多了谁。没人问他到哪里去了,没人问他为什么回来。几天后,家里又没有他了,这一次他没骑自行车,他走后,家里依然没感到少了谁,一切跟原来的样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