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朱九成这时候在瓷安,瓷安是个县城,但“瓷安天密功委员会”实际上是村级的委员会,那几个练功的人都是黄鼬村的。不过,村级的委员会也不影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那个委员会的主任叫唐开科,唐开科黑乎乎、胖乎乎的,头顶过早地谢了,剩下的几根头发也变成了白色的,白得发亮。平时,白发的人不谢顶,他是谢了再白的。他二十岁不到就已经开始谢顶了,头发稀稀的,人也瘦瘦的,满脸皱纹,看上去很难判断他的实际年龄,模样儿像三十岁的人,说他五十岁了也没人反驳。在火红的年代里,唐开科曾红过一阵子。“红”是因为他把一个红本本背得滚瓜烂熟,背过了就去打“语录仗”,就凭哪一段在哪一页、摘自哪一篇文章,没人能打得过他。他不但背过了,还会讲,他从村里讲到公社、从公社讲到县里,不仅要讲怎样“活学”了,目的是要讲怎样“活用”。他恰恰在“活用”上是个不足,没有“活用”的实例,有人对他讲用的内容提了一点儿意见,自然都是善意的。下一次讲用时,他讲起他在井冈山时期的战斗故事、讲起两万五千里长征途中艰苦卓绝的战斗经历、讲起死去的战友和在世的那些已经成为重要人物的战斗友谊,讲到动人处,全场为之感动。一夜之间,唐开科变成了一个老红军,从此走出瓷安、在全省巡回“讲用”上百场。原来瘦长的身体变得又黑又胖,满脸的皱纹也舒展开了,一下子又退回到了他真实的年龄。在唐开科越长越年轻的过程中,没人对他的真实身份提出过怀疑,当他从外地巡回“讲用”归来的时候,县里为他准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老红军活学活用报告会,每个村里都要派人听报告。当那个誉满全省的“老红军”满脸春风的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把黄鼬村的人吓了个半死。当他们听完了那个云天雾地的报告找到县里,告诉县里的领导,那个“老红军”是个骗子。
唐开科先被请到了一个什么地方看管起来,县里给唐开科讲到的几个在世的重要人物写信调查他的身份。很快,重要人物们都回信了,所有回信的人物都证实确实有一个叫唐开科的同志,在红军被改编成八路军奔赴抗日战场不久就失踪了。
但失踪的那个唐开科不会是黄鼬村的唐开科,村里人都证实他们是看着他长大的。一直到那场“讲用”活动过去了才把他放回家。人回来了,但拿小本本当饭吃是吃不成了。不过,多年之后机会终于又来了,来得很突然,也来得莫名其妙。离他家十几里的地方有个村子,地方不是很远,但从地域来说,那地方跟他不是一个省。那个村里有个“明眼”,“明眼”就是什么都能看见的人。那个人叫万崴,村里人用出这样生僻的字来,可能是后来自己改的。万崴二十岁刚出头,却很有神通,村里人有了什么疑难的事,都找他给看看。“明眼”不仅有“神通”,而且还能通神,该死的人,他能到阎王那里给你求个情。当然,求情你得拿钱来,这年头干什么离了钱能办成?不仅需要钱,而且还需要硬通货,天上地下都是一样的,没有硬通货,起码也得是人民币,拿烧纸糊弄鬼是绝对不行的。钱是给阎王爷的,万崴不要,求阎王爷的事,也只有万崴有这个门路,找别人,你就是有钱、就是有这个到地狱里的门路,但在阎王爷那里也不一定有这个面子。周围十几里的人,大多都带了钱去求万崴找阎王爷说说情,放病人一条生路。拿了钱也不一定能办成,起码在进“地狱”时候能减几层,不会进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不光当地人知道万崴的神通,连唐开科这样的外省人也有事求他。那一年,唐开科作了个梦,梦见他娘说她在地狱里受苦,求他把她解救出来。这种事也只有去找万崴了,唐开科带了钱找了一次,夜里做梦就梦见他娘欢天喜地在家里给他做饭。唐开科对万崴感恩载德,要拜万崴为师学他那一手,万崴说:“你练功吧,转出功能了我再教你。”唐开科不知道练什么功,他有事到郑州去,朋友也是个“渡人”的,见了他就向他讲“天密功”的神奇。他一问,“天密功”竟然在天庄,就在他的家门口。有这样神奇的功法,还舍近求远,到你郑州学功?回来后,他到天庄找到运动街19号,康纪峰当场就任命了他为“瓷安天密功委员会”主任,至于其他委员,由他回去发展。
县里也有练功的人,练什么功的都有,但都是三传手、四传手教给他们比猫画虎比划着练的,没有哪个人见过真正的大师亲自传授。在人们的想象力,大师们都是呼风唤雨、风里来云里去、天上来地下走的神人。一时间,人们盛传唐开科将邀请神人光临瓷安来授功,能把神人请到武安来的人,自然也是通神的人。唐开科也自认为自己已成了仙、得了道,走起路来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有当年听过“老红军”作“讲用”报告的人,这一次见了他也惊愕不已,时隔三十年,这位“老红军”竟不显老,反倒显得鹤发童颜,比三十年前作报告时更年轻了。惊愕之余,问他这些年到哪里去了,他说到昆仑山求仙学道去了,修出了正果,回家“普渡众生”来了。尽管有些人不知道昆仑山在那儿,但都知道昆仑山这座山名,白娘子盗仙草的地方,就是昆仑山。人们问他,是不是跟着南极仙翁学道去了,他说:“南极仙翁见了我叫我师爷呢。”问他跟谁学道,他说:“我老师快来了,见了就知道了。”
有“老红军”几十年后不显老的事实摆在面前,庆非空的神功也就更具有说服力了。有“老红军”这样的“老革命”也去求仙学道,“修炼”才更有必要。
终于等来了确切的消息,那是唐开科公布的。离大师光临瓷安一星期前,大街小巷里贴满了标语,县里近千个座位的礼堂,卖出了两千张门票。开班的前一天,人们都在大街里仰头看天观察天上的每一朵云,想象着大师是驾着云来、还是骑着仙鹤来、或是坐着飞碟。新名词、新观念也都普及到了县城,人们不仅仅用旧名词来看待新事物,新名词也应用到了就生活当中了。
人们等了一天都没有等到大师,但第二天人们云集到礼堂里的时候,在规定的时间里,唐开科却满面春风地走到讲桌前,说:“今天,我们本来是邀请庆大师光临瓷安给大家说法授功的,但天上有一个大法会,非要庆大师去主持不可。庆大师实在分不开身,就派朱老师把能量给大家带来了。朱老师是我的大师兄,在昆仑山学道三百年,奉命出山辅佐庆老师传播天密功来了。他能到我们瓷安来,就是我们瓷安人的荣幸。”
礼堂里乱哄哄的,大家都踮着脚、伸着脖子看大师什么模样儿。朱九成从舞台的一侧走过来,人们看到的“大师”天生一副神童的模样儿,一开口,发出一声童音,他说:“我受庆老师的嘱托到这里来看看大家。我给大家带来了老师的能量……”
朱九成仅说了一句话,几个年轻人一拥而上,把麦克风拿掉,把朱九成抬起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把桌子迅速传递到台下。礼堂里的人挤得满满的,人们高高地抬着朱九成往外走,半天走不了一步。人们走得很慢,却抬得很平稳,在礼堂里足有一个小时才走出礼堂的大门。礼堂前的广场上挤满了没能买到票,进不了礼堂想在门外一睹大师风采的人们。
他下不来,只好在桌子上站着向人们挥手致意。
那一天,唐开科没有被人抬着,但他也很兴奋,兴奋到把兴奋当了饭吃。午饭没有吃,两个人却都不感到饿。人们抬着朱九成在街里风光了一阵子,当他被人们放下来的时候,唐开科截了一辆农用三轮,把朱九成拉到他的老家去了。
唐开科家的电话响了。电话是新安的,安装电话就是和总部联系用的。唐开科喜滋滋地拿起电话,两眼顿时放出异彩:“是老师啊,我告诉你一个特大喜讯:天密功在我们瓷安轰动了,我们不敢在城里住,回家来了。我跟你说,朱师兄火啦,在我们瓷安再办十场恐怕也满足不了群众的要求。什么?”
过了一会儿,唐开科把电话递给了朱九成,说:“老师让你接电话。”朱九成异常兴奋,他拉着小孩子的腔调说:“是庆老师啊……你让她和孩子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向西北方向深鞠躬四十九个。”电话里传来庆非空不耐烦的声音:“你怎么不分男女,对谁都是这一个法子?你能不能换个法子?”朱九成说:“这个法子对谁都有用。”庆非空说:“这个法子不行,这个法子对他们就不管用。他们两个都出功能了。”朱九成说:“出功能了不好吗?”庆非空说:“你怎么这么啰嗦呢?让你想法子收了他们的功能。”朱九成说:那只能贴张符试试了。庆非空说:“那你赶紧到武汉去,现在就走。”朱九成说:“这授功班儿怎么办呢?”庆非空说:“让开科处理,你赶紧走,晚了怕要出人命了。”朱九成看看门外,见天已经晚了,说:“天都这么晚了,怎么走呢?”庆非空不容置疑地说:“驾云走。”
从黄鼬村到火车站有一百多里地,骑摩托用不了一个小时。唐开科的用轻骑带上他先到招待所取了行李,然后送他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到武汉的站票。
唐开科送朱九成回来之后,天已经很晚了,唐开科的家里挤了一院子人来看神仙的人,家里站不下,都站到大街里来了。唐开科说:“大家来晚了一步,刚才师兄接到老师的信息,让他到昆仑山有机密事商量,师兄驾起一朵祥云走了。”
一接触气功,唐开科的话也用起了专业术语,电话不是电话,成了“信息”,气功里的“信息”跟人世间的信息的内涵是不同的。人世间的信息有“载体”传递,而气功里的“信息”什么都不用,对方产生一个意念,这里就接收到了。
第二天,买了票的人依旧到礼堂里去。大家对气功倒没什么兴趣,目的就是来看神仙的,人还是那么多,大家都怔怔地瞅着舞台,希望会看到神仙出来时不用走路,一眨眼就出现在舞台上的神采。
神仙没有出现,唐开科却满面春风地走向舞台,他说,他的师兄本来是要来给大家“授功”的,但他晚上接到老师的信息,驾起一朵白云走了。今天这个班就由他来讲跟大家“说法”。唐开科又是“老师”、又是“师兄”的,所有的人都听了个一塌糊涂,没搞清楚谁是“师兄”、谁是“老师。”
唐开科在舞台上坐着,实实在在地又过了一回“活学活用”的瘾,实实在在地又找回了当年面对几千人作报告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