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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那一次,庆非空他们是在双流机场坐飞机回来的。送他们到飞机场的有很多人,上了飞机,朱九成和飞天才知道康蓉珍也上了飞机。天庄有飞机场,但没有飞往成都的班机,从成都回天庄,要先到北京,再乘车回天庄。票是康蓉珍买的,买的是前后排,一排两张,她跟庆非空的票是挨着的,飞天和朱九成坐在一起。上了飞机后,庆非空找到座位先坐下了,康蓉珍正伸着胳膊打开旅行箱放提包的时候,飞天从她的身子下面钻过去,坐在庆非空一边的位子上了。康蓉珍放好提包,见飞天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说:“这座位是对号的,找你的座位去。”飞天不理她,两条胳膊抱住庆非空的一条胳膊,头偎在庆非空的肩上,脸故意朝上看着康蓉珍。康蓉珍说:“这是我的座位。找你的座位去!”说着,把机票伸到飞天的眼前让她看。飞天看都没看一眼,接过来塞到自己的衣兜里,再把自己的机票给了康蓉珍。康蓉珍看了一眼,说:“机票上是有姓名有身份证号的。这不是我的机票。快把我的机票还给我,找你自己的座位去。”飞天装作不知道在说谁,头偎在庆非空的肩上,轻轻的晃着身子。她晃,带着庆非空也晃,两个人像连在一起似的,晃得很和谐。
康蓉珍无可奈何地回到应该是飞天的座位上,坐在朱九成旁边,嘴里却嘟嘟囔囔的,说得很快:“这时候的年轻人,一点儿道德观念都没有,座位号都抢。飞机掉下来摔死你。”他就坐在飞天的后面,飞天没有理会她,周围的人却都扭过头来看着她。朱九成没有扭头,却感觉到了人们的眼神,他用胳膊肘碰碰康蓉珍,示意她不要说了。不知道她是不懂什么意思,还是故意的,说:“飞机摔下来就摔死她。”飞机上的靠背比人高,坐下来看不到前面的人,飞天半站着,侧身靠着后背露出头来,说:“我有老师保护着,飞机掉下来摔死你。”坐在旁边的人说:“有病啊!”康蓉珍说声:“有病!”伸手去打飞天的脑袋,飞天身子向下一滑,脑袋藏在靠背的前面去了。
飞机起飞了。朱九成眼瞅着窗外,细心地体会着乘坐飞机的感觉。窗外的景物在眼前划过,开始跟坐汽车的感觉没什么区别,突然,他感到身子一飘,震动的感觉没有了,眼前平行的景物在神情恍惚间离开了他的视线出现在他的身下。他只感到身子是向后倾斜的,地面离他越来越远,眼下的景物也越来越小,田地一块块的,像不规则的棋盘,村庄一簇簇的,像棋子一样散布在棋盘上。再后来,棋盘看不清了,只剩下一簇簇像巴掌一样大的不规则的村庄、脸盆一样大的湖泊、像线一样弯弯曲曲的河流,隔着一团团的薄雾,若隐若现的在身子的下面闪过。
再后来,窗外的天湛蓝湛蓝的,而机翼下雪白雪白的,白得耀眼,不时有一个个奇峰、不时有一个个深谷。奇峰高得像擎天柱、深谷深得没底儿一样。机翼下还有飞机逆向飞过,飞机的大小就像平时在地面上仰头看到的飞机。
在他的印象里,他也曾经在这样的高度俯视过大地,甚至比这更高。但那种感觉不是坐着飞机在天上飞行,而是骑着仙鹤在天上云游,一朵朵的云在身边飘过,身下的海是蓝的、大地是绿的、沙漠是黄的、冰雪是白的。他也曾比现在飞得更高,地球在他的身下成了球体,太阳从地球的一边出来,发出刺眼的光芒。
突然,朱九成的大脑一晕,身子一轻,像离了座位一样轻飘飘的飘到了云层的下面,农田、村庄、山谷、河流同时向他扑了过来。说不清是过去还是未来,他也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不过,那时地球在他的意识中是昏暗的星星,很遥远。那颗星星在向他扑过来的时候,突然变成一个旋转的五彩球体。那个亮点到变得五彩斑斓的球体都是瞬间发生的,没有时间的概念,它不是在投向地球、而是地球在投向自己。就在地球要撞向自己的时候,他身子一沉,“咚”得一声,飘浮的感觉突然停止了,迎面扑来的景像也停止了,他被重重地蹲了一下,随即又被弹离了座位,穿过云层,被弹到云外。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身子再一次感到轻飘飘的,一种没有了依托,在空中自由飘落的感觉。正飘着,身子再一次被弹了起来。反复几次之后,身子又大幅度颠簸了几下,机舱里顿时一片惊叫、一片哭声。康蓉珍吓得流了泪,紧紧地抱住了朱九成的脖子;飞天吓得一声尖叫,死死地抱住庆非空的胳膊,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这时,庆非空的灵魂早吓得飘出了体外,他和自己的肉身面对面地坐着,见自己肉身的五官扭曲着,眼泪鼻涕流了出来。跟别人不同的是,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惊恐的面容,或哭或叫,只有他的表情凝固在了某一个瞬间,像死人一样。
飞机上下垂着颠簸了几下之后,又恢复了正常,重新钻进云层的上边,机翼下仍然是雪一样的云,被太阳一照,白得刺眼。庆非空过了好长时间才恢复了知觉,他含着泪、嘴里流着口水,说话带着哭腔,含含糊糊地说:“我说静、静、静,它就静下来了。”
不过,机舱里的人一个个面无血色,有的还在哭、有的叽叽喳喳的议论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一幕,谁都没有领庆非空的情,反倒一个个怪罪刚上飞机时说了不吉利的话的人。康蓉珍平时说话很冲,但她知道众怒下人们的情绪,生怕有人知道是她说了不吉利的话,把她从飞机上扔出去,吓得恨不能钻进朱九成的裤裆里永远不再出来。空姐面无表情地从人行道上走过,人们询问她们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空姐不作任何解释、也不说一句安慰的话。人们的表情除了惊惧之外、还增添了几分疑惑,怀疑是不是刚才遇上了不明飞行物,把飞机垂直拉了下去,再把飞机抛了上来。若非如此,是没有任何物体有这样大的能量把飞机像玩具一样抛来抛去的。朱九成在恐惧里恢复过来的第一句话是:“刚才是庆老师保护了我们大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空空的,声音很小,说过后赶忙侧过脸看了一眼,生怕有人听见了。庆非空依然六神无主,头歪在飞天的怀里,喃喃地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我说静、静、静,它就静下来了。”他的声音也很小,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飞机又恢复了原来的高度,也平稳了,但人们的表情始终没有恢复过来。
飞机着陆之后,所有的人在走下飞机的时候,都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似的,走路一脚深一脚浅的。而平时走路像一条腿长一天腿短的庆非空这时候瘫在座位上了,人们都下去了,他还站不起来。
康蓉珍和飞天一老一少两个人架着庆非空下了飞机,取了行李的走出大厅的时候,见康纪峰咧着嘴笑着向庆非空走过来。康纪峰见庆非空身边跟着一位老娘儿,说:“这位就是崔师姐?”两个人没见过面,却打过电话,康蓉珍说:“我应该叫你师兄才对。辈分是不能错了的。”
“老娘儿”是王国人对老年妇女的称呼,也就是其他地方的农村把女人叫“娘们儿”一样,不过,有的地方“娘们儿”也包括没结婚的姑娘,而“老娘儿”则专指年岁大的妇女。
康纪峰是开车来的,他把车停放在很远的地方。那是一辆紫红色的面包,主要是拉货用的。上车后还是康纪峰当司机,康纪峰说:“老师好长一阵子不在家,找老师的电话多了。有些我回绝了,有些急着等老师回来了再处理。”飞天说:“老师刚受了惊吓,让老师歇两天再说。”康纪峰说:“谁吓着老师了?”飞天说:“飞机差点儿摔下来了。”康纪峰说:“有这种事?”朱九成的心里空空的,想说话心里却没有底气,不说又感到堵在心里埋没了自己什么,他吞吞吐吐的像是在胸腔里向外挤字一样,好长时间挤出一个字来:“要不是庆老师在这架飞机上,我们这时候恐怕早被摔成烂泥了。”康蓉珍说:“就是,说不定是天意要收这一飞机人,一看老师在飞机上,才保了所有人的命。”庆非空坐在了汽车上,才从飞机坠落时吓掉魂、吓破胆的惊恐中逐渐恢复过来,但对康蓉珍和朱九成的话,他的心里没有底气担当,但又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那场惊心动魄的事件中无所作为,心里一虚,言不由衷地拉着长长的声调,说:“我说静、静、静,它就静下来了。”说这种话是特消耗“功力”的,说过后,他身上疲沓沓的瘫在了座位上。康纪峰说:“老师一发功,给国家挽回了多大的损失啊,国家应该拿出点钱来给老师一点儿补偿。”庆非空说:“发那一次功,我的功力损失太大啦。多少钱也是补不回来的。”康纪峰仅仅是说说,说过了也就过去了,他没把庆非空发功的话当回事,接着说:“常晋升来了好多次电话,他建议咱们在五台山召集各地的负责人办个消夏气功班,特别招待一下各地的组织人。现在各种气功组织,不管跟佛有关系没关系,都往佛身上贴,有了佛的保护,人家的队伍才有发展。没有佛的保护,几天就垮了。”庆非空说:“这个主意好。费用由咱们出,招待各地的组织人旅游一次。你跟老常一起商量着办吧。有些事正想统一一下说法,这是一个机会。花几个钱,一举两得,这些人就会更卖力。”
庆非空确实累了,眯上眼不再说话了。快到天庄的时候,庆非空也缓过劲儿来了,他让康纪峰把汽车开到路边,两个人就在车里换了一下坐位,还没开出多远,汽车突然从路的中间开到右边、又从右边开到左边,在高速公路上大幅摇摆起来,几次要撞上路边的围栏。他一边开一边骂:“怎么他妈的开的车。”别人都在后面坐着,没感觉出有什么危险,康纪峰却吓得叫了起来,赶忙让他停车。庆非空手忙脚乱的,越想刹车,车摇摆得越厉害,一直开出一里多地才在路边停下来,他的嘴里还在骂:“怎么他妈的开的车?”飞天却笑了,说:“车是你开的,你这是再骂谁呢?还是让康师兄开车吧。”庆非空说:“都是刚才那辆卡车闹的,从右边突然超车到前面去,差点儿让我钻到他的车下面,幸亏我躲得及时,要不,就让他赔惨了。”大家莫名其妙地向前看看、再拧过身子向后看看,没发现路上有卡车,不仅现在没有,刚才也没人发现有卡车在身边开过,在所能见到的视野里,路上一辆汽车也没有。